初四 未央宫外
循例,今日文武百官需要给陛下拜年,不过不必真的进宫,只在宣德门外跪拜,太监唱名,随后自然会去禀报陛下,陛下安排人给大臣御赐礼,如此官员再谢恩而去,所以官员拜完,还不能马上走,都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彼此攀谈。
太监每进去依次禀报,赐下年礼的大臣自然满面荣光,奉着御赐之礼回去开始大开席宴请宾客,这本是拓跋部在漠北草原时候的传统,如今在北朝成了风尚。
不过凡事也有意外,陛下若对某人不满,就会让其空手而回,而没有领到年礼的大臣识相的出了初八,就自己上表请辞,否则恐怕就得被人弹劾了。
“赐卫国公,玉如意一柄。”
“赐随国公,八宝琉璃灯一盏。”
“赐安国公,定窑瓷器一套。”
“赐唐国公,歙砚一套。”
....
四位国公谢恩,但是这一幕反而让众人惊讶,因为往年都是五国公一同来宫门寇恩,今年唯独立了大功,但是避居府内的信国公独孤文钦没来,众人还在疑惑。
一太监总管上前宣道:“信国公身体抱恙,陛下甚为忧虑,特赐百年人篸。”
独孤文钦的两个儿子,上前谢恩,领了赏赐,登车而去。
一辆黑色马车,从朱雀大街缓缓驶来,马车上挂着窦府字样的灯笼,朝中大臣马上分开两边,对马车拱手行礼。
窦相让马车在离宫门百步的地方停车,整理好衣着后,让仆人搀扶下车来。
今日窦相穿得是正式大紫朝服,下车后,又再让人整理一下衣冠,然后迈步往宫门走去。
“见过窦相!”
“拜见相爷!”
“拜见丞相大人!”
....
众人纷纷行礼,窦相只是微微点头回应,面容带着威仪,让人不敢抬头直视,统领北魏朝堂二十多年,窦相的威望不仅仅对汉臣,那怕是鲜卑勋贵重臣,也对其颇为忌惮。
“苏相!”
“窦相!”
太傅中书右丞相苏焯正在宫门前等候,两人见面互相问候一声,然后率领满朝文官大臣向陛下拜年行礼。
“祝吾皇,春秋鼎盛、福寿绵长、祝大魏、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吾皇 万岁 万岁 万万岁!”
...
众人参拜完毕,太监又安排入宫去禀报,众人开始一一续话攀谈,等候陛下赐礼,待赐礼完成,朝中文武勋贵的新年参拜就算结束了,之后各自回府聚亲友庆贺,待到初九大朝会,各衙门开门理事,新年也就算过了。
少顷有太监出来。
“赐太师尚书左丞相窦晏,歙砚一套”
“赐太傅中书右丞相苏焯,耀变天目盏一套”
...
众文臣跪下谢恩领赏,起来后各自三两乘车离开宣德门。
窦相反而站立不动,看向朱雀大道。
苏焯不解,问道:“窦相,今日参拜已经结束了,窦相这是在等人?”
窦相点头:“苏相,吾确实在等一个人,苏相且先去,晚点吾会过府讨杯酒喝。”
苏焯一拱手:“好,那吾先回府,静候!”
待人走的差不多了,仆人怕老相爷站久了身体不适,安排人搬上来一个胡凳,窦相安然坐下。
寒风中,有一人身骑一匹黑马往宫门而来,来着正是晋王拓跋宏,此刻他一身黑色亲王冠带衣着,周围还没有离去的人大概也都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都静静看着,无人上前行礼,拓跋宏也不理会,翻身下马往宫门走去。
只是他特别留意了一下坐在路旁的一个老人,这老人他还是认识,因为自他出生开始,这老人就是大魏的左丞相。
拓跋宏不敢托大,上前拱手一礼:“本王见过窦相,新年安康。”
窦相笑着站起身来,拱手回礼:“晋王殿下客气了,稍后殿下若有空,老朽有些话想跟殿下聊聊。”
拓跋宏点头道:“好,请窦相稍后。”
按照过往的惯例,初三之后亲王入宫,需在宫中陪伴陛下和皇后过年,以尽人伦之孝,不过今年虽然拓跋宏回来了,宫中确没人安排传召进宫,尽管陛下如此凉薄,做儿子的确不能不来,拓跋宏来到宫门,郑重其事的跪下三叩首,高呼。
“儿臣祝父皇、母后、福寿康宁!”
门口的太监显然并未想到晋王回来,连忙上前扶起拓跋宏,口中连声道歉:“殿下,奴才们万死,请殿下稍安,奴才这就进宫报之陛下。”
拓跋宏立与宫门,周围本来要离去的百官们不少就在周围看着。
片刻后太监出来回话:“陛下口谕,晋王自行回府,不必入宫觐见,初九晋王可与大朝会听宣。”
只有陛下这口谕,并未有任何的赏赐,如此周围并未离去的一些大臣如此更是相信了,陛下对自己这位立了大功归朝的皇子并不待见。
“儿臣,领旨!”
拓跋宏面无表情的领旨谢恩,丝毫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走到窦相面前道。
“窦相,有什么话与本王说,尽管直言。”
“跟上老朽的马车,我们去个清净的地方聊,这里的人都是些目光短浅的鼠辈,殿下不必在意。”
...
马车停在城外的洛水边的一处精致别院,依水而建,一道廊桥深入一处围出的人工湖中,廊桥尽头是一处水榭楼阁,颇为清雅。
停车下马,拓跋宏随着窦相往湖中水榭楼阁走去,湖面结了冰,淡淡白雪覆盖,岸边残柳,远处白色沧原,山脉起伏连绵,端得一副洛水雪原图。
“殿下,这里可还够禅意?”
“是个好地方。”
窦相一路带着拓跋宏走,一边介绍。
“夏日这湖中满是莲花,又是另外一副景象,老夫再朝中待不了几年了,这里是日后清闲自在的地方。”
拓跋宏不知道窦相跟自己说这些,也只能应付着。
“窦相乃国之柱石,这朝中一日离不得窦相。”
“呵呵,晋王说笑了,我们这些人都老了,独孤老儿都说养老闭门不出了,老朽若还占着位置,时间再久些,就该让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了。”
拓跋宏是在不知如何回应,只能陪笑。
...
“坐吧”
两人来到阁楼之上,上面只有一个老仆在烹茶,窦相先坐下,又示意拓跋宏坐自己对面,老朽奉上茶,拓跋宏只慢慢饮,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等下窦相会说什么,抬头看了眼前的老仆,这老仆显然是个武艺极高之人。
“晋王,这老奴跟老夫三十年了,是个聋子,所以等下我们聊什么,殿下不必太在意,出了这个亭子,没人知道。”
拓跋宏放下茶杯,看着眼前这个老者,直言道:“窦相,您请本王来,不妨有话直说。”
“殿下,可还怨老夫?”窦相直接开口问。
拓跋宏想想道:“窦想说笑了,我北魏皇子从军戍边是传统,当年没有窦相进言,过几年父皇一样会安排本王、五弟从军的,故而这话无从说起。”
窦相又道:“皇子从军是传统,但是非惯例,毕竟拓跋一族入中原,成了中原之主,这过去草原上的规矩,并非一定要遵守,而且依照中原的规矩,领兵的皇子比不领兵的皇子危险的多。”
拓跋宏无法回答,当初一个即将从幼年走向成年的皇子,留在东都,对他们是威胁,所以自己和六弟必须被发配去边疆,如果他成了一名出色的将军,将其留在边疆又成了威胁,可是自己这十年,为了大魏浴血奋战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人忌惮,让父皇猜疑的吗?这一切看上去那么滑稽。
窦相也能猜到拓跋宏的内心想法,不过他还是说道:“三殿下,老夫知道你心里在谋划什么,但是为了二殿下能平稳坐上太子之位,乃至日后登上皇位,就不能容忍任何变数,不是针对你,无论是对四殿下和五殿下也一样如此,老夫当年选择辅佐陛下,是为了让拓跋一族成为真正中原之主,如今选择二殿下,也是为了让拓跋一族彻底融入神州,老夫不知道如此回答能否让三殿下理解,但是无论您理解与否,老夫都会这么做。”
拓跋宏深吸一口气,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端起茶喝了一口,淡然道。
“看来父皇已经想好如何处置本王了...”
拓跋宏遍体生寒,直觉心中冰冷,如果父皇真的动了杀心,恐怕当年在梁国谢相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也是无用了,叶落河纵使谋算无敌,也难以保下自己了。
拓跋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对窦相轻轻一拱手。
“窦相,多谢直言相告,无论父皇要面对孤这个儿子,孤自会聆听父皇的安排!告辞”
拓跋宏不待窦相回答,就径直往外走去。
窦相在他身后喊道:“三殿下,凉州你是回不去了,东都你也待不下来,陛下会给你找一处地方,你若知道明哲保身,可保一世荣华,永琳郡主的事情陛下也知道了,这个恩典陛下会给你,希望殿下不要自误。”
拓跋宏回头冷眼看着窦相:“窦晏,你好大的胆子!你要做父皇的主,一言而定本王生死吗?孤是大魏的王,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本王的性命只能自己掌握,谁也无权决定本王的生死。窦相你没有这个资格!”
一瞬间,窦相有些失神,他想起二十八年前曾经有一个跟眼前人一样的人说过类似的话。
“窦晏,孤是大魏的王,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孤的性命只能自己掌握,谁也无权决定孤的生死。”
窦晏心中一阵微微悸动,但是眼前这个人多么像啊。
窦相叹息道:“殿下,老夫是好言相劝,陛下最忌惮最不想看到的是什么?殿下不明白吗?齐王是个谦谦君子,陛下选择他也是想保全你们,良苦用心,望殿下能明白,今日言之至此,好自为之吧。”
...
大雪纷飞,一匹黑马在白色的荒原上飞奔而去,冷风夹杂着风雪吹的拓跋宏的脸,他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内心越发坚定。
“吾是大魏的王,无人能定吾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