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基在江忠源榻前恸哭约莫一刻钟,又呆坐沉思许久。
见天色渐暗,这才振作精神,嘱托军中医师悉心照料李续宾后,返回大帐。
他刚吩咐亲兵点亮蜡烛,左宗棠便从帐外匆匆闯入。
“季高,伤亡情况如何?”
张亮基问道。
左宗棠连连摇头。
“抚台,岷樵带出的一万五千人,回营仅八千余人,军械、甲胄、火炮尽失。他们已被西贼吓破胆,短期内难以再战。”
“那陈玉成率西贼军,就在山下小坝扎营,逼得很紧。”
张亮基听闻,出帐眺望,只见五六里外山脚下,小坝的田野中。
一座西贼军营正在搭建。灯火通明处,一队队西贼军士往来巡逻警戒。
跟出的左宗棠指着大酉山与小坝连接处的灯火。
“抚台,西贼的酉阳之围已解,咱们留在此处,不过空耗钱粮,已无意义。”
“撤军吧。”
张亮基点了点头。
“岷樵临终前,也是这般劝我,咱们明日就撤回湖北。”
左宗棠闻言大惊。
“岷樵去了?”
张亮基神色黯然。
“李如九冒死将他从阵中抢回军营时,就已不行了。”
“对我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你也去送送他吧,同僚一场,况且生前你们甚为相契。”
左宗棠未等张亮基说完,转身匆匆朝江忠源的军帐奔去。
翌日清晨,张亮基收到从酉阳城南逃出的索伦兵汇报。
昨日陈玉成与江忠源激战时,陈玉成部下三旅旅长廖阿发,率两个团,在酉阳城林启荣部配合下,攻破了何家坝的清军营寨。
一千名索伦兵,只有数十人逃至城北的张亮基大营。
张亮基不再犹豫,当即下令拔营,率领剩余两万余人,沿原路返回湖北。
陈玉成与林启荣合兵一处。两人经短暂商议,当机立断,进行分工。林启荣率守备酉阳的独一师余部,南下支援茶峒和川硐。
陈玉成率机动师,追击张亮基部。
林绍璋留守酉阳城,居中协调重庆运来的物资,并组织民众继续秋收,收拾战争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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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基亲自率一万人为前锋,左宗棠率一万五千人断后。
期间陈玉成数次试图冲击清军后阵,左宗棠虽出身幕僚,但应对得当,没让陈玉成占到便宜。
三日行了百来里,这日傍晚,抵达一个叫濯水的小镇。待军队安顿好,防守布置妥当,已是晚上九点。
张亮基派人将左宗棠叫来议事。
“抚台,何事?”
左宗棠匆匆走进张亮基设于一家小地主瓦房的指挥部。
“季高。”
张亮基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不知是八月天气炎热,还是内心慌乱所致。
“从湖北运来的粮食,已断了三天。信使也没了消息。”
左宗棠闻言,沉思片刻。
“抚台,会不会是湖北那边出了变故,派出的哨探可有消息?”
张亮基皱眉。“前出二十里的哨探尚无异常,但前出五十里的二十个哨探,一个都没回来。”
左宗棠听闻,急忙将一张地图置于桌上展开。
酉阳地势,多为南北走向的山脉,将此地分割成一条条南北向的山间通道。通道之间,往往需待分割地形的山势尽头,方能交汇。
当然,并非完全隔绝,仍有山间小道可供通行。
但这些山间小道,皆是山民猎户行走的陡峭山路,单人轻装尚可。大军携骡马、辎重、火炮及装备,想从此类山间小道通过,绝无可能。
何况陈玉成部紧追清军后方,只要清军敢分散阵型翻山,这个用兵狠辣的少年将领,定会将这两万余清军撕成碎片。
酉阳到湖北恩施的道路,就在其中一条通道内,顺着阿蓬江,回到此前与林启荣部激战的陈家园。再渡过阿蓬江,便可回湖北。
左宗棠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突然停下。
张亮基见状,也凑近地图查看。只见前方五十里处,有阿蓬江的支流黔江河,横穿官道,于此注入阿蓬江。黔江河对岸,有个小镇,叫舟白镇。
舟白镇向西北,过了黔江县,有一条通道连接彭水县,再向西可进入四川腹地。
看到此处,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倒吸凉气。
若西贼从四川调遣一支兵马,自彭水而来,堵在舟白镇,他们将被困死在这山间通道。
前番他们奉朝廷旨意,三方会剿酉阳。林启荣撤退时,他们全力追击。当时西贼兵力薄弱,一路顺畅,何曾想过从酉阳城撤退的问题?
见张亮基眉头深锁,忧心忡忡。左宗棠宽慰道:“抚台,未必如我们所想。况且西贼兵力有限,又四处征战,未必有足够兵力堵住我们前路。”
“按岷樵五十天期限的估算,萧逆至少还有十天才能赶到。前方或许只是西贼的民兵、自卫队之类在骚扰。”
张亮基思索良久,转眼看向左宗棠。
“目前军中存粮如何?”
左宗棠心中稍作盘算。
“从湖北运送粮草本就艰难,且我军此前一路追击西贼,沿途未大肆征粮。所以当前仅有三日存粮。原本计划三日后回到湖北境内,便有接应。”
张亮基摇头。
“三日太少,我们要做最坏打算。”
左宗棠冷冷一笑。
“抚台,我瞧这镇上有一百多户人家,新收粮食不少。”
张亮基闻言,面露不忍。
“若开了这个口子,下面那帮兵痞,就不只是征粮那么简单。恐怕这镇上数百人丁,没几个能保全性命了。”
左宗棠轻叹一声,不再劝说。
此时,忽闻外面喧闹嘈杂,夹杂着怒骂、狂笑、哭喊之声。
“怎么回事?”
张亮基当即派数名亲兵前去探查,随后与左宗棠走出大门,来到街面。
只见百米外的街面上,一群清军打着火把,闯入百姓家中。
张、左二人,见潮勇首领吴元猷正挺胸凸肚,带着两个亲随,朝他们走来。
“吴参将,前面是你的兵吧?还不赶紧命令他们停下,想触犯军法吗?”
那吴元猷走到张亮基面前,一脸满不在乎。
“大人,兄弟们随大人来四川一趟,啥都没捞着,还死伤不少人。”
“反正现在都要撤退了,日后这些人都是西贼乱民,还不如让弟兄们乐呵乐呵。”
此番张部夏日入川,路途艰辛不说,起初遭林启荣部阻击袭扰,伤亡颇多。前几日更被陈玉成部击溃,伤亡近万。
以至士气低迷,毫无斗志,两万余人竟被陈玉成部一万余人追着打。
前方或许还有恶战,今日若强行压制这些匪兵,他们心怀怨恨,遇西贼便可能一哄而散。不如顺势而为,遂了这些匪兵的愿,再遇西贼时,让他们上阵,他们也无话可说。
心里这般想着,张亮基点了点头,吩咐吴元猷道:
“将粮食全部收缴,集中调配。”
也不去看左宗棠的表情,逃也似的转身回到住宿的小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