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不是跟你吵架的,你身子还没好,”他的语气稍缓,神色也略显温和。
显然话不投机,他也察觉到了。
“什么都不要想了,在这里好好休息,”
他移动脚步,“我回贡院,这两天事情比较多。”
他走?
就这样告诉我他要伤人,然后将我这个知情者软禁此处?
*
追至门口,脱口而出。
“我不要在这里,我也要走。”
他回头,对上他略含深意的眼眸。
忽然惴惴不安:我要走?我还能去哪里?
那个家,绝不能再回。
思及此,被莫名的惊惧和恐慌笼罩,眼泪又再夺眶而出。
怔怔看着那个背影,觉得内里心如刀绞,但却一句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要伤我曾爱过的人。
而我,却丝毫无能为力。
*
厅外等候的权涛,似乎与他使个眼色,后者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
他再回头,看到我傻傻站着泪流满面,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却在须臾之后,薄唇狠狠抿上。
回过头不再看我,欲扬长而去。
“站住!”
我忍住涕泪,大声喊出两个字,令他缓缓回头。
悲怆的情绪融在颤抖的音色里,被莫名的心寒和悲哀笼罩。
我万万没想到,今日他与我会如此疏离遥远。我们依旧站在一起,但两个人各怀心事。
他鄙我妇人之仁,我恨他绝情寡义。
这就是我们历经千辛万苦,苦苦维护至最后,魂萦梦牵的感情?
*
“我不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你。你听我说。”
他没有动身继续走,亦没有回头面对我。那穿着深蓝色休闲衬衣的高大背影,有着属于强壮男人宽阔的肩背。
男人原本宽容的胸襟,会变得如此狭小?
还是因为我这样的女人,而让他们的阵脚错乱,行事为人不齿?
“如果我们的开始,就带着血淋淋的残忍和难以调和的仇恨,那么结局只会,不寒而栗。”
我站在门厅,无睹周遭偷窥的目光。
“你无所不能,说的话都能做到。或者意气之中要他的命,也轻而易举。
但若你还想灵魂安定,还想做快乐自由的人,不再梦见自己手中握着血腥,”
我深呼一口气,轻轻地说出,“我求你别做。”
*
他仍然没有回头,只是在我话音轻落之后,冷冷地问了一句。
“说完了?”
我心力交瘁,那些话已经达到了我敏感又凄迷的思绪极限。
我没再出声。
他等了我几秒,听不见声音。抬起脚就走,走得步履稳健而又坚定,将我用尽心机的一番话置若罔闻。
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能力是如此渺小,小的如尘埃如空气,盘旋着飞舞着,却什么都无法影响,什么都无法动摇。
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听见空气里远远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
我知道,他走了,他离开了这里,目的和去向不明。
一步一步地离开站立的原地,有一刻万念俱灰。
*
事情的结局居然是这样,我十年前无论如何都不会预见。
人生是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赢的时候输,输的时候赢。走一步就有一步的惊险,顿觉风声鹤唳。
这是阳明山,人迹罕至的绝尘所在。一座寂寥、独立得有点超然的世外桃源。
我面前没有旁人,有鸟语花香,树声沙沙阵阵。天籁之声环围,大自然美景将我置于它的胸怀,却交给我一份孤寂。
心是如此地无助和凄冷。
我,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万事万物都有固有的轨迹,一如他冷静又固执地面对我,坚持着他的仇恨和愤怒。灵魂已分道扬镳,不再有一如既往的默契。
我的心属于他,而他的心,并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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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崩溃般落地坠落,在门厅的紫藤花架下的石栏坐下,一旁的逡巡躲闪目光,早已被权涛刻意的驱赶。
他在我附近站着,细细观察着我的表情,保持一定距离。不敢上前,却也不敢走远。
我一动不动,心里渐觉好冷。
这原本景色秀丽的一座山,却象雷锋塔待白娘子般,将我沉沉囚禁。
我置身其中,孑然一身。那个说爱我的人,将我丢下,只因我与他观点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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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凝神去看面前的远山。
北京腹地平原,周边却是群山连绵。回想起那年卫河桥边,也是这样的山景、暮色,却是那般心灵交付的绝望。
真的很怀念那时的纯真,爱就是爱,不掺一点杂念,纯得就是人世间最初最美好的感情,没有伤害,没有争夺,没有现实中的恨与恩怨。
不知坐了多久,思绪漂游得没有边界,夜幕渐渐降临,权涛走过来。
“廖姐,你是不是去换件衣服?”
他委婉地提醒我依然如午间短打。
山间夜风寒凉,这几日我向来珍身自护,但现在,只想自暴自弃,根本不想好好养护。
这具臭皮囊,既然已是人间祸患,不如毁了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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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木然回过脸来看他。
“你一定都知道。他要怎么做?”
这小子面相长得憨厚,脑袋却是滴水不漏,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泪痕未干的脸,语气却是充满拒绝的戒备。颇有特工之相。
“廖姐,别问了。不是我不说,是南哥交代了,您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
心底不因这呵护而温暖,却因这疏离而遍体生寒。
我双臂抱膝,轻轻哼起田震的‘月牙泉’,
——它是山的镜子沙漠的眼;
——星星温柔的眸光;
这个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第一次感觉到富贵如云的空幻,你身后是空荡荡大宅一间,而你自己,却在世间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看着天边沉寂灰黑的厚重夜幕,压得心上对人生意义有了莫名的疑问。
*
我突然问,“权涛,你说你自己是好人吗?”
他为我突然转换的话题、突然变幻的思绪感到莫名其妙,再次小心翼翼地判断我的表情。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想,就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想,所以面无表情。
他答,“还算是吧,我至今还没做过什么错事。”
“哧,”我轻声笑了出来,“没做过错事就算好人?那你怎么判断事情的对错?”
“呃,这个,”
他挠挠头,我的问题,一句跟一句风马牛不相及,却问到他了。
*
我眼光上瞟一眼。
“是你的南哥说对,就对?还是他说错,就错?”
他被我犀利的话锋所阻,吞吐不知如何应对。
有人打开庭院的夜景灯,目光所及之处,是小径的月桂树。曲径通幽,枝干逑折,让人顿时想起‘百折不弯’这个词。
它一向指品格的一种高风亮节,但用在这里,这个小马仔为了他对我百折不弯,我又该如何?
淡淡开言,却别有用心地启发。
“他说过他以前做的事有很多是错的,他讲起来的时候也后悔过。你知道他过去多少故事?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或许我的表现依旧太拙劣,三言两语就勾起了权涛的高度戒备。
*
他定定看着我,目光却并不犹疑。
“那都是过去了。过了这一阵,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好,他现在要干什么?”
我按下心中奇怒,仍旧装作漫不经心。
“如果我非常想知道,你会不会告诉我?”
“不会,因为南哥没让我说。”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本的立场。
看来我的迷魂阵摆得根本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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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悠悠开口。
“我跟你讲讲过去的事吧。
你知道我和你南哥怎么认识的?”
他憨厚地答,“不知道,他没跟弟兄们说过。”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混了,”
我表情依旧若无其事,却意有所指。
“你刚才说你没杀过人?杀人,那简直太小儿科。”
侧眼看他,权涛的眼睛睁得像铜铃,胸部有着不小的起伏,显然我这骇人的话语惹他惊骇不已。
我故意不去看他,依旧落落大方地说下去。
“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忘不了我,就是因为我们同舟共济过。少年时在黑暗世界里同存,那种感觉一生都无法忘怀。共同体验杀人的乐趣,直到现在,还常常缅怀那一段段往事……”
我突然语气转寒、目露凶光。
“他那件事如果真的做了,我也想杀人,”
我死死地看着他,“我第一个想杀的人是你。”
*
权涛的确被我的阴寒镇住,沉默了一霎,保持着他的镇静,却也掩不住内心突现的恐惧。
“我跟南哥这么多年,他的规矩我懂。没他的吩咐,我做错事,明年这时候我肯定穿着西装打领带,一本正经地去职介所找工作。”
他的脸色现出丝缕仓皇,语气也有些惊慌失措,“廖姐,我是做事的,你何苦为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