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打那个长久不记忆、已显生疏的号码,带着点漠然的态度。
但她脱口而出的惊慌情绪,一下子感染了我。
“然然,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是怎么回事?太突然了,几乎要吓死我……”
我极力克制自己的心情,不受她语无伦次的语气误导,细细地盘问事情的前因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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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昨天老两口正在家里,来了两个年轻的小伙子。
两个人面色和善,非常礼貌。称是我的朋友,说我在北京上班,委托他们给家里办点事情。老人一听,立即把他们请进家里坐。
再之后,事情发展得有点令老人不安,两个人说我在西安看中了一所房子,打算买下来给老人颐养天年,提出要带他们过去看看。
当时,妈觉得蹊跷,打了我的电话想问个仔细,不过当然没有接通;打天龙的,天龙开会可能关机。两个小伙好说歹说带他们上了一辆轿车,一个多小时后开到一座小区门前。
下车时他们几乎惊呆了。
非常富丽堂皇、环境优雅的别墅区,我妈一辈子也没怎么见过世面,简直无法用她遗忘了半个世纪的高中文化、来恰如其分地形容……
欧式的建筑、红瓦白墙、联排独栋的别墅,私密性很好,全是密密麻麻的草坪绿树……所有别墅楼宇的中央,有公园里那么大的人工湖,湖上这么寒冷的天气,还有鸭子在觅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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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带进其中一座别墅,里面的装修风格流光溢彩、古朴素雅,两个小伙子请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说是这个小区销售部的经理。
而那经理寒暄介绍一番又叫来了售楼小姐,穿戴得体的一位职业女郎拿了齐备的文件资料,过来要他们签名。
爸是知识分子出身,警惕地想起“天上没有掉馅饼”的美事,拉着两个小伙子问来问去,人家态度相当和善恭敬,一个劲地叫着‘老爷子’。
“老爷子,您放心,这是你闺女给你们买的房子,她现在做股票挣了不少钱,忙得不得了,这事就交给我们来办,”他们托着那些文件,放到爸眼皮底下,“老爷子,来签个字、印个身份证,别的事情交给我……”
爸从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购房发票,亦不知道这套别墅要多少钱,满脑子都是两个小伙子轮番地口舌轰炸,炸得直晕。
“老爷子、老太太有福气啊…..廖姐特有出息,这回股票挣了好几百万呢……”
“这小区周边设施配套很好的,附近公立医院、私立医院都有好几家,家政公司就在旁边,请人照料你们也很方便的……”
“廖姐真孝顺、考虑问题也很仔细,她特意委托我们帮二老找房子,我们看来看去、就觉得这里环境好、生活方便、对老人而言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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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平时好歹关注股票——07年年底股市一泻千里,我这样的人又非杨百万,怎么会逆市大赚呢?他有点想不通。
妈已经是信以为真、欣喜若狂了,跟我爸一辈子,怎么会想到老年这么走运,她在木质的楼梯上兴高采烈地走来走去,笑得合不拢嘴。
性格再怪癖,也敌不过这郑重其事的温暖。她激动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谢佛祖了。
两个小伙子帮那女郎收了文件,礼貌地告辞。不忘嘱咐二老,“这房子现在你们就可以住,是提前半年就装修好了的,绝对环保……现在我们拿老爷子的资料去办房产证,半个月后给你送房产证过来……”
如果事情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让二老云里雾里却笃信不疑,那临走时一个小伙子递上来的东西,就确实吓傻了两个人。
他递给我妈一张存折——只有一条存款记录,显示
我妈目瞪口呆地数了那6个零好几遍,总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他们走了,妈去小区门口的银行排了队,按小伙子告诉的密码查询,果然余额是这个7位数。
当时我爸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是1100块。
两个人面面相觑、惊愕得如同五雷轰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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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拿脚趾头想想,也猜得出是谁干的。
但在惊慌失措的两个老人面前,我没有办法自乱阵脚、火上浇油——罪魁祸首在美国,我就是想把房子、把钱退给他,也不一定能找得到。
脑子飞速地转了几秒,决定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反正他使君有情,哪管它罗敷无意,先按兵不动再说。“是啊,是啊,房子是我请朋友帮忙买的,那两百万也是去年股市挣的,爸今年身体不好,我早打算要孝敬孝敬……”
话越说越觉得自己卑鄙无耻,我这个女儿对他们,还不如一个外人对他们好……
刚刚安顿好二老忐忑不安的心,有人在办公室门外敲门,我说请进。
进来是白天龙。
稀客啊,自从我打算离开风险管控部,我们在金盛亦是相安无事的。
“妈妈说什么事?好像很紧张?”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掩不住眼神的犀利,赫赫注视着我,不放过我眼底里的任何一丝慌乱。
“哦,”我轻呼一口气,“没什么。”
听到他说‘妈妈’,这称呼又将我陷入现实的苦恼。但的确,我们一天没有拿到绿本,他就还是她的女婿。这个事实,我改不了。
他的目光耐人寻味地落在我如释重负的脸上,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却没再说什么,转身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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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唤住他,“白总!”
这样的称呼总是很伤人的,那些甜蜜的日子,即使在金盛员工餐厅偶遇,我也会叫他‘天龙’。
“上次你跟我说过的、想调我去VIp规划室的事,”我看他的身子慢慢转过来,缓缓开口,“我有些想法,一直想跟你说。”
他清澈的目光看我一眼,迟疑一霎,在会客区域的沙发上坐下来。
“你说。”
“我想辞职。”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吐字却斩钉截铁,“还有,我想离婚。”
如果第一句话是巨锤,将耶稣钉上十字架,第二句话是长钉,令饱受威胁的肉体有了在存活的希望破灭后,彻底痛苦挣扎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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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他沉暗沙哑的嗓音,带着挫败的落寞,只有看我的眼睛依然熠熠发亮,“我只问第一个。”
辞职?
“原因只是:我觉得自己不适合。”
我答得思路非常清晰,亦非常清楚我真的要这么做。
“很多年以前,我就视这样疲于奔命的工作为累赘,我从来从来就没想过——我会在这种压抑、刻板的环境里呆这么多年……”
我远望窗外灰白色玻璃幕墙装饰的、比肩齐高、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轻语,“其实你非常了解我,我根本不是一个可以稳定、愿意循规蹈矩的人。”
他定定地注视着我,如同要透过我如此精神缜密的纹理,参透到背后主宰我的神秘力量般,那样专注。却不开口,只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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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好奇地问自己:在竞争激烈的这个城市,你做到这一步,就算成功了吗?或许没有人认为你有多成功,但你自己,是否就已经认为自己成功了?我少年时代就有不切实际、天马行空的梦想,可惜,我总是视稳定生活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相同的帽子可以扣在婚姻上,”他忽然目光变得锐利,“还是因为婚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从而让你对你的职业都产生了厌弃?”
“在这里我谈婚姻和事业,是完全不同的立场。”
我直视他的双眼,“你明明知道我对我们的婚姻,不觉得有任何遗憾……”
“那你还说什么?”
他沉重地站起身来,“廖冰然,你又给我出了一个杀手锏,你觉得我会做怎样的反应?是两件都答应?还是都不答应?”
他唇间现出一丝清冽的笑,如同已被飞来无形的刀割裂的心房,带着颤抖的呼吸在做某种无声的反抗。
“我算什么?廖冰然?你会说,我有什么权利答应或不答应?”
他黝黑的眼珠再度失去了熠熠的神采,整个人回复了落寞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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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为何专注这样一种没有结果的感情,即使是万丈深渊也坚定走着、没有放弃……等着某一天你回心转意,但我无可奈何的举动,只让你越走越远,进入下一个、我根本不敢涉足的深渊……”
“如果我这样默默的、毫不干涉的等待,都被你视为人生的累赘,我只能选择放手,放开你、即使你跌倒、摔到冰冷的谷底,我也绝不会再对你伸手……”
“每个男人都有一颗、可以被最爱女人伤害千万次的心,但在第千万零一次的起点终点,再热的心也会冷透……”
他萧瑟的目光掠过我有着惶然的表情,这些话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说,但没想到真的在我面前炸裂开来的一刻,我竟然发现自己有些承受不住。
他终于决定要放手……
为何,我的心里不是全心全意的放松,却是亦喜亦悲的无奈……
无奈地看着真情在我面前流失,真爱如一直在头顶上空盘旋、为我挡风遮雨的巨鹏,而它展开巨大的翅膀高高飞去,终于露出覆压在头顶上、始终存在的乌云……
“我同意离婚,但不需要你辞职。”
他淡淡的语气伪装着下一刻的若无其事,“不要诋毁你自己的奋斗,你的成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结果……”
“你不需要为你痛恨的一桩婚姻,而毁了对事业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