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上,水壶升起雾茫茫的氤氲烟气。
裴花花坐在板凳上,手指轻轻抚过椅把,温善地看着岳清澄,眼神有些放空。
想起儿时的光景,寒风如刀的冬日,五、六岁的敖厉穿着衬裤,赤着上身光着脚被敖蒙丢在街上,小脸冻得通红,却硬是不肯穿那件兽皮外衣。
裴花花一路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脱下自己旧布改的小棉袄塞到他怀里,皱着眉低声呵斥:“敖厉,你这是想冻死自己么?快,穿上!”
敖厉抬眼看是裴花花,小脸上闪过一丝喜意,小手摸着那件缝线歪歪扭扭的棉袄:“那,花花姐姐你呢?你不冷么?”
裴花花哈了哈手,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不冷!姐姐还有这件麻衫。”
敖厉低头瞧了瞧那件歪歪扭扭的小棉袄:“花花姐,这袄子真丑!”他嘴上嫌弃着,却麻溜的将棉袄套在了身上,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裴花花轻抚着他的头,声音透着几分关切:“咱先把身子暖了,管它好看不好看呢,冻坏了可咋整?”边说边拉起敖厉:“走,花花姐姐带你去食坊,给你煮点热乎的汤,喝了就不冷了。”
雪花落满了他们的肩头,裴花花紧紧拉着敖厉,任由寒风呼啸,身影在雪地里却无比坚定。
年岁渐长,敖厉的孤冷日益加深,沉默成为他日常的面具,族中人渐渐疏远了他,唯有裴花花,始终不离不弃,但亲密无间的两人,却始终隔着什么。
敖厉不爱说话,总是冷冷的模样,唯有在被罚跪时,裴花花悄悄递过去的热地瓜,能让他嘴角微微扬起些许弧度。
流年暗换,几载春秋转瞬即逝。
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午后,族长高天璟和夫人来到当时的族长敖蒙家中,茶香袅袅,话题在几声闲谈后,渐渐落到了敖厉身上,提起了结亲的事情。
那时,裴花花还年轻,面容清丽,心里虽然早已有了那份隐秘的情愫,但并未表现出来。
高天璟轻抚茶盏,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语气却是那样的郑重其事:“敖蒙,花花和敖厉自幼便相知相伴,性格互补,若有机会成婚,不失为一桩美事。”
夫人微微颔首,柔声附和道:“敖厉虽然性子冷,但花花心细,能包容他的性格。这段姻缘,或许是天意。”
敖蒙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迟疑:“敖厉尚且年幼,毕竟花花比他大些,这孩子性格不受管束,等敖厉回来问问才能定夺。”
高天璟夫妇虽未得明确答复,心下却已有了定论。这两孩童自幼亲厚,理应顺理成章,佳偶天成。
然而,当夜风骤起,命运已悄然改道。
晚上敖蒙还没来得及跟敖厉讲,便发生了敖厉把怪狼送回到异族人的事,这件事后,敖厉去了玄兽巢,敖蒙再也没机会跟他提起结亲这事。
岁月如刀,高天璟夫妇曾几度为裴花花寻觅良配,奈何皆被她婉拒,后来,她改名裴殊蓉,与那懵懂青涩的年少岁月诀别。
多年后,庭院依旧,繁花满地,而当年的少年少女,一个成了孤影沉稳的大叔,一个成了慈悲温厚的大婶。
若无那场变故,如今他们的孩儿,也该与郡主岳清澄一般年纪了。
——
“婶婶,水烧好了。”青菀从药庐中探出头来,轻声唤她。
这一声将裴花花回忆中拉了出来,她点点头,起身走进药庐,小心翼翼地给岳清澄调整被褥,目光中满是慈爱与忧虑。
而后,她转身轻声提醒青菀:“夜深了,早点去休息吧,明天还得由你配药熬煮,这些事婶婶不太行的。婶婶今夜照顾在这就行。”
青菀犹豫了下,转身走了出去,药庐内一时安静下来。
门外,女卫们交替换班,谨慎地巡视着周围,害怕再有变故。
月光照在裴花花的背影上,衬得她的身影愈发单薄,却显得格外坚定。
这一夜,她没有入睡,一直守在药庐里,时而为岳清澄擦汗,时而忙碌着整理药材。
青菀回到敖厉家中,去看了看赖芊芊,女卫们把她安置在柴房中,青菀伸手探了下还有呼吸,脉搏也平稳了下来,便没再管她。
天刚破晓,晨曦微露,庭院里,皇甫流云、谢忘川和陆青峯已然起身,在露水未干的青石地上练武。
刀光剑影翻飞间,晨风送来阵阵破空之声,偶尔几只鸟儿扑簌掠过。
药庐内,岳清澄渐渐醒来。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裴花花忙碌的背影,手里正端着一碗粥,热气腾腾。
裴花花坐到床前,见她无法起身,便舀了一勺喂过去,语气慈爱而又关切:“一夜未进食,先喝些粥暖暖胃,待会儿再喝药汤。”
青菀端着一木盘走了过来,盘中放着捣碎的药材与洁净的棉麻布条:“澄姐醒了?”,脸上带着松了口气的微笑。“先吃吧,等下让我看看伤势如何了。”
岳清澄挣扎着吃了几口,却露出些许犹豫,抬眼问:“赖芊芊呢?她还好吗?”
青菀闻言,手上微顿,语气柔和地答道:“芊芊姑娘昨夜已妥善安置在敖厉家中歇息,气息平稳,休养休养无碍的。”
或说着,她随即又轻叹了一声,语气略带嗔怪:“澄姐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她是误把你当韩霜月,才会亲近于你。一个山匪,你还当她是什么好人。”
岳清澄垂眸,语气中带着几分歉疚:“不知她人苦,不可轻言她人恶,没有人是故意作恶的,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青菀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俯身细细揭开岳清澄裹伤的布条,眼神专注,片刻后点了点头,露出些许放心的表情:“伤口已渐收敛,未见红肿或化脓,再敷些草药,几日后便能恢复大半。”
岳清澄目光微沉,似是陷入了对赖芊芊命运的思索。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复杂情感,仿佛在衡量着这个世界的无情与人心的软弱。她轻叹一声,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坚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世事的沉寂。
青菀抬头看向端着碗,已经阖眼,满脸疲倦的裴花花:“婶婶也去休息吧,照顾了一整晚,您也累了。”
裴花花此刻确实有点难撑,毕竟年纪大了,打了个哈欠,把手温柔地搭在青菀肩上,拍了拍:“婶婶去了,你们有事随时到后院喊我。”
“好嘞!谢谢婶婶。”青菀转身舀起药泥,用铜勺细心地涂抹在岳清澄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娴熟,随后用洁净的棉布重新包扎好。
床榻上岳清澄忽然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沉思与无奈:“赖芊芊兄妹自幼没有父母照护,流落街头,受尽了冷眼与欺凌,是个人都可以肆意嘲笑、捉弄她,你看她身上那些淤青,冰冷世间,善良与软弱只会招致更多苦难。”
青菀听出她有话未尽,便未插话,静静听着。
岳清澄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见过山匪呼啸山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威风八面,一呼百应。那些山匪虽被世人诟病,可在她眼中,他们活得肆意畅快,不用挨饿受冻,更无人敢随意践踏,才活成现在的模样。”
青菀微微皱眉,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忍却也不认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自己的遭遇是可怜,但为了生存去做山匪,劫掠村镇,害更多无辜人受苦,这难道不也是作恶吗?”
岳清澄垂眸,声音低了些:“世道无情,她只是想要活得像个人罢了。但正如你所说,很多时候,善恶并非黑白分明,造化弄人,世人皆在劫难中沉浮罢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各自思索着,没有再言语。
敖厉家中院子里。
赖芊芊踉踉跄跄地从柴房走出,满脸倦色,神情恍惚,像是刚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皇甫流云目光一缩,神色骤变,脱口惊呼:“她怎么会在这里?”
谢忘川双手抱胸,语气平淡:“昨夜药庐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她。婶婶看她伤得不重,就让人抬来了这儿,一时也不知该安置哪儿,便暂放在柴房里了。”
赖芊芊闻言,眉头狠狠皱起,额间青筋微跳,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怖的片段,猛地抬头,声音嘶哑而凌厉:“鲛婆呢?给我滚出来!”
南星与苏梅缩在三兄弟身后,像是避祸的幼鸟,不敢上前。
南星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应道:“这里可不是鲛婆的地儿。你怎么从塔摩萨窟里出来的?”
赖芊芊循声望去,目光凌厉,却透着一丝狐疑:“是你们?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青峯冷笑一声,抬手捡起地上昨天赖芊芊所佩戴的指虎,“哐啷”一声扔在石桌上,寒光森然:“你还问这是哪里?岳姑娘昨晚险些死在你手里!”
赖芊芊怔了一瞬,眉头紧蹙,疑惑地道:“岳姑娘?那是谁?”
苏梅见她神色平静,似乎没有再动手伤人的念头,小心翼翼地从三兄弟身后走了出来:“岳姑娘就是你以为的韩霜月。”
赖芊芊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幽煞?是她假扮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谢忘川抱着手臂,目光微微一凝,半是揶揄半是试探地笑道:“你不会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吧?”
话音未落,青菀端着碗热粥缓步走入院中,目光平静,语气淡然:“她服用了过多的幻魂草,确实记不得昨天之事。”
说罢,她侧首看向流云,“食坊里煮了粥,流云小师傅,带师兄们去吃吧。南星、苏梅,你们也去。”
流云等人对视一眼,虽有迟疑,终究还是离开了院子。
青菀将粥递至赖芊芊面前,语气柔和几分:“昨天的事记不清也罢,但你是如何从塔摩萨窟出来的,总还记得吧?”
赖芊芊接过粥,神色间闪过一抹痛楚,她捂着额角,低声道:“我在洞里醒来时,那些人拼命往我嘴里塞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草……鲛婆站在一旁疯狂地摇铃,那声音像是要撕裂我的脑子……后来……后来……”
她的声音停顿,眉头深锁,似是在拼命回忆,却又无法捕捉到完整的画面。
青菀目光微沉,轻声道:“塔摩萨窟的幻魂草加上幻音铃,足以让人失去理智。你昨天发狂伤人,也许并非本意。但无论如何,澄姐性命垂危,已是事实。”
赖芊芊脸色骤变,愤怒的拍着石桌,少了一根中指的手,显得格外苍凉:“这该死的老太婆……”
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眉说道:“我好像看到了…张…张兴萍,就是那个猪肉铺的老板娘……”
金宝儿与金锦儿姐妹拎着几条不知道从哪里捕来的鱼,攀谈着走了进来。
听到赖芊芊的话,金宝儿忍不住哈哈一笑:“你准是吃了幻魂草产生了幻觉,如果时间没错的话,那人都死了起码有多半个月了。”
赖芊芊怔了一下,努力回想,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不可能,那时候我还没吃下去,她……她就站在鲛婆身后……这是幻觉吗?”
金锦儿打趣调侃道:“准是你之前和她结怨,她来找你索命了…”
赖芊芊摇了摇头:“不不不,不太可能……可能是看错了兴许是……”声音渐低,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和恐惧,仿佛那些记忆的碎片正慢慢拼凑,却又无法完全清晰。
青菀转身看向金宝儿,语气柔和地说道:“食坊里煮了粥,你们俩也去吃点吧。”
金宝儿关切地问道:“澄姐怎么样了?””
青菀露出一抹轻松的微笑:“已经没事了,血已经止住了,不过伤势不轻,还得休养几天,等情况稳定下来才行。”
金锦儿晃晃手中的鱼:“可以熬些鱼汤,给她补补身子,澄姐喝了也能快点恢复。”
青菀点点头:“辛苦你们了,等我处理好这边,就去帮忙。”
金锦儿和金宝儿对视一眼,转身走向食坊,一边走一边商量着如何做这条鱼,金锦儿嘴里还嘟囔着:“得煮得鲜些,澄姐喝着才不会嫌弃。”
院落渐渐安静下来,风掠过檐角,带起几片枯叶。
青菀的目光落回赖芊芊身上,见她低头沉思,轻声说道:“别再想昨晚的事了。这里是渤海国旧人的村落,先歇口气。等澄姐好起来,我们得活着离开。”
赖芊芊端起粥,缓缓喝了几口,神色有些迷茫:“活着离开?真的能吗?”
青菀注视着她,语气平静却透着坚定:“能。你小时候吃过多少苦,不还是活到了现在?”
赖芊芊微微一震,抬眸望向青菀,她从小到大听惯了“你怎么还没死”“你活该如此”之类的冷言冷语,从未有人关心过问过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此刻,青菀那一双沉静的眼眸,仿佛将她连同过去的伤痕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