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在阻止我们吗?”高子尚低声开口问道:“为什么他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变成……变成那种怪物。”
他以为萧元青是很在乎傅玄的。
傅玄有些惊讶地看了高子尚一眼,抿了抿唇,面色如常:“因为他也是。”
因为他原本就是怪物,一只教不会、也永远学不会去爱的……愚钝的怪物。
“傅哥……”周知乐无声地张了张唇,似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又归于无声。
“肯定还有转机的。”秦臻拉住傅玄,看向周知乐与南锐:“不是说去找你的的师父和小师叔吗?我们现在就走。”
秦臻没拉动傅玄。
傅玄摇摇头:“不用了。”
他挪动脚步,转而面向已经空无一人、只剩满地怪物尸体的街道,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这里。”
无人应答。
风吹得街角店铺上挂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灰暗的天际透出昏黄的光,浅浅地铺撒在这片土地。
“如果你是想把我也变成怪物的话。”傅玄站在十字路口,望向空荡荡的街道尽头:
“那你永远也不会如愿了。”
指尖微动,傅玄紧了紧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指,看向秦臻几人:“动手吧。”
“不行——”周知乐率先应答,猛地上前一步,神色紧张,生怕傅玄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举动:
“我们还有办法的……”
“萧元青!你出来啊!”周知乐一直憋着一口气,这下终于爆发了,深吸一口气,冲着半空大声喊道:
“一直躲着算什么?你这么厉害,你在害怕什么?!”
“你就是个藏头露尾胆小鬼!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怪物——”
“闭嘴!”
砰地一声,周知乐的脚边瞬间砸出一个大坑,碎石飞溅。
半空中渐渐凝聚起一道身影,萧元青缓缓落地,脸色阴沉可怖,眼神如刀,恨不得直接剜了对方,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
“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怎么了?”周知乐梗着脖子,视线在傅玄与萧元青之间流连,看着傅玄已经完全异化的手臂,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你就是……”
“知乐。”傅玄拉住气得面红耳赤的周知乐,淡淡道:“够了。”
“你萧元青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得怪物。”
“我说了,然后呢?”
傅玄冷淡凉薄的眼神落在萧元青身上,语气不喜不悲,看不出情绪:“你要杀了我吗?”
“傅玄……”
傅玄的话像一把利刃,重重扎进他的心口,搅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萧元青身形不稳,后退一步,面带悲色:
“我、我没想……”
呢喃细语,带着痛意:“我一直都没有想过杀了你啊……”
他想到了傅玄的质问,倏地抬起头,向前迈了一大步:“就算变成怪物,你也不会失去理智的。”
他再次向前一步,语气带着急切,似乎是想要证明什么:“相信我,只是一些改变而已,不会有事的……”
“你可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可以和我一直在一起……这、这些不好吗?”
“不好。”傅玄定在原地,没有动作,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萧元青,像是剖开了他的内心,将他的心扯出来、踩在脚下,重重地碾压:
“你想要我变成像你一样的怪物,可我讨厌怪物。”
“你不懂什么是平等,什么是尊重,你什么都不懂。”
傅玄的声音很轻,很淡,飘进萧元青耳中,却仿佛重若千钧,捆住他的心,无限下坠。
“萧元青,你自以为对我好,可是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是这样……吗?”萧元青怔怔地回答,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砸向满是尘土的地面,留下一道湿润的泪痕。
“原来是这样啊……”
整个人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孤独又无助,只能蜷缩起身体,缩在角落里冷得瑟瑟发抖。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定定地望向傅玄,漆黑如墨的双眸闪着某种奇异的光亮,带着不易察觉的不舍与哀恸:“……我会实现的。”
黑色的影子霎时遮盖了天际,天空如墨,如同他的双眼那般不再透出一丝光亮,乌云翻滚,隐隐的雷声在其中酝酿。
弥漫的白色雾气被黑色的浓雾所取代,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一道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天际,似乎犹如盘古开天辟地,劈开一道裂隙,光从层层乌云与浓雾中穿过,投射下来,亮眼的光束刺破黑暗。
黑沉的天空渐渐被点亮,如同破晓前的黎明。
与此同时,兰城内的怪物们纷纷停下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嚎叫,表层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滋啦滋啦的烧灼声,表层皮肤肉眼可见地开始萎缩、腐蚀。
一条条黑色触手从地表钻出,准确地缠绕而上,触手顶端狠狠刺破怪物的表皮,捏碎它们的心脏。
萧元青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透明,却脚步踉跄着,一步一步地、缓慢地走近前方那道身影。
最后一步似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再也走不动了,胸膛急剧起伏着,喘了一口气,他看着那道近在咫尺的身影,憋红了眼睛。
萧元青颤抖着手,不敢碰傅玄的脸,指尖堪堪触到他的衣领,吸着气,嘴角扯开一道灿烂的笑:
“这次,我真的全都把那些怪物都杀了……”
“现在,我是最后一个怪物了。”
他笑得眉眼弯弯,伸出手,狠狠刺进自己的胸膛,掏出那颗仍在跳动的、鲜活的、血淋淋的心脏,捧到傅玄面前,像是完成了任务,向主人邀功的小狗:
“我把我的心给你,你能原谅我了吗?”
他的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像是一块石头堵在喉咙,不上不下,直堵得人喘不过气来,小心翼翼地用气声询问傅玄。
无情的怪物学会了爱,将一颗真心捧在手心,敬献给他最爱的那个人。
那一刻,傅玄那颗向来冷硬、不近人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锤了一拳,沉闷地痛。
“你知道吗?”
手臂上的黑色开始缓慢地褪去,带着不可忽视的痒意,他看着被萧元青捧在手心中的那颗赤诚热烈的心脏,指尖颤了颤。
傅玄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抑制住喉间的酸涩,撇过头,不敢再看萧元青黑亮的眼睛,缓缓开口:
“我曾经以为我能狠下心来,戴着假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欺骗你,利用你,榨取干净你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毫不留情地转身、丢弃……”
傅玄抬起手,迈开双腿,完成了萧元青最后未曾完成的那一步,指腹温柔地替萧元青擦过眼角的泪:“可是最难控制的,是情感、是人心。”
他轻轻地握住了萧元青逐渐消散的手,指尖抚过他的额角:
“如果一定要回答的话——我原谅你了,我也相信你了。”
“那你还喜欢我吗?”萧元青本来黯淡无光地黑眸瞬间亮起,期待地开口问道。
似乎意识到了语句中的不妥,他像说错话的小孩,咬住双唇,转而改口道:“我是说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最后的时刻,他的身影在空气中已经几乎全部散尽,像是寂静深夜星星点点的繁星,又像夏日草地上漫天飞扬的萤火虫。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
傅玄已经抱不住他的身体,只能抬起手,一如最开始相遇时那般,亲昵地碰了碰他的头:“会的。”
“那就说好了。”萧元青释怀地笑了,染血的指尖从口袋中勾出一个小巧的金属铃铛。
冰冷的铃铛被温热的手掌包裹,染上了他的体温,他晃了晃,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这是信物。”
他扬起一个笑,用尽最后的力气,塞进傅玄的手心中,声音越来越轻,身影也越来越淡:“不要忘记了。”
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在飞速地向后倒退,冲破时世界的桎梏,在时间的洪流中变得模糊,逐渐消散。
“不会忘的……”
铃铛声传入耳畔,一束光彻底冲破黑暗,恰好打在染血的铃铛上。
“叮铃——”
天亮了。
相信当所有人一觉醒来,黑暗尽逝,阳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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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唐·吉尔莫《消失的人》,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