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一天,白桦林飘起了柳絮般的树花。春燕把康复后的第一碗黄米酒供在山神庙前,红头绳在暖风里轻轻摇晃。林乔蹲在溪边给孩子们补胶鞋,忽然听见山雀惊慌失措的鸣叫窜上云端。
火是从东坡烧起来的。去年旱死的柞树像支支巨大的火炬,浓烟裹着火星扑向晒场的新麦。老支书敲断了两根锄头把,铜锣声在热浪里变了调:\"保粮种!\"
林乔跟着人群往火场跑,却被赵大娘拽住胳膊。老人从贴身的蓝布衫里掏出个荷包,里面躺着三粒包浆温润的麦种:\"这是从火堆里抢下来的,拿好了。\"
火墙腾起三丈高时,林乔看见周卫东在浓烟里踉跄。这个文弱书生正用棉被裹着育种箱往外冲,眼镜腿断了半截,用麻绳缠着挂在耳朵上。他们接力传递着从火舌里抢救的粮袋,掌心燎起的水泡粘在麻袋纹理间,撕开时带出血珠和麦粒。
春燕带着妇女队在溪边拧湿棉被。她康复后总爱盯着火光发呆,此刻却像头矫健的母豹跃上草垛,扬起的井水在空中划出银色长虹。火星坠入她散开的麻花辫,烧焦的发梢卷成小小的金穗。
后半夜飘起细雨,焦土味混着槐花香在废墟上盘旋。林乔瘫坐在泥地里,发现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包麦种。周卫东摸出半块烤糊的饼子递过来,掰开的瞬间,饼芯里藏着的野山莓酱红得惊心。
老支书跪在冒烟的麦堆前,颤抖着扒开灰烬。当第一株嫩芽从焦黑的麦壳里钻出来时,老人把旱烟杆插进土里当支架。月光忽然亮得晃眼,林乔看见每根烟杆上都刻着名字——那是历次山火中护粮牺牲者的名录。
晨雾泛起时,春燕在废墟里翻出半面烧变形的铜锣。她轻轻敲响,三十七个沙哑的喉咙跟着哼起东北抗联的老调。林乔望着随风舒展的麦苗,忽然读懂赵大娘给的种子——那些深深勒进种皮的指痕,是比任何科技更恒久的生命编码。
霜降前的月光像把新磨的镰刀,把桦树屯的废墟照得发亮。林乔蹲在打谷场边沿修补麻袋,忽然听见铁器相击的清脆声响从老磨坊传来。断成两截的铧犁躺在月光里,老支书正用当年缴获的日军钢盔当砧子。
\"丫头,看好了。\"老人从腰间解下祖传的皮围裙,火星溅在补丁摞补丁的帆布上,\"打铁和种地一样,讲究个火候。\"他抡锤的节奏让林乔想起春燕扬场的动作,都是几十年岁月淬炼出的韵律。
周卫东抱来一摞烧变形的锄头,眼镜片上蒙着层水雾。春燕顺手扯下他的围巾擦铁砧,却在碰到那些烫伤的疤痕时放轻了力道。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默契地传递着通红的铁块,仿佛在火光中传递着某种古老的密码。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赵大娘挎着陶罐蹒跚而来。黍米粥的香气漫过废墟,老支书忽然哼起年轻时给抗联队伍打刀时的小调。春燕跟着节奏往炉膛里添柴,火光在她新长出的短发上镀了层金边。
修复好的农具堆成小山时,林乔发现每件铁器上都多了道新月形刻痕。\"这是咱屯子的印记。\"春燕把最后一把铁锹插进土里,锹面映出漫天星斗,\"等你们回城了,铁器上的月亮会记得今夜。\"
秋收那天,新打的麦粒格外饱满。老支书站在修复的粮仓前,将三粒祖传麦种混入公粮袋。林乔望着老人佝偻的脊背,忽然明白他为何总爱抚摸粮仓木柱——每道裂痕里都嵌着不同年份的麦芒。
冬至饺子宴上,周卫东的破棉袄口袋里忽然掉出个铁片。林乔认出是那夜锻打的边角料,磨光的截面上依稀可见三十七道细纹。春燕大笑着往他碗里倒醋,瓷碗边沿的裂缝里,陈年的醋垢正孕育着来年的菌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