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琛家位于村子正中间,青砖院墙爬满了爬山虎。
门口栽种着七八棵梧桐树,梧桐树又高又直,树冠枝繁叶茂,撑起绿荫穹顶,洒下大片阴凉。
盛暑时依然凉风习习,晚上屋里闷热睡不着,就在树下铺张凉席,吹着夜风,数着漫天星子入睡。
蝉鸣聒噪的晌午,总有三轮车\"突突\"地碾过晒得发白的土路,扬起金黄的麦壳。
到了家门口,他跳下四大爷的电动三轮车,再次对四大爷道了声谢,四大爷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算事,开车回家去了。
门口不少穿的确良汗衫的老太太、婶子、大娘坐在树荫里,布满老茧的手指翻飞如蝶。
麦秸杆在她们膝头渐次舒展成草帽辫,白瓷珠串在竹簸箕里叮当作响。
掐辫子就是把麦秸秆编成辫子,可以制作草帽之类的东西,平时会有人下乡来收,一捆十几块钱。
串珠子顾名思义,就是把几百个白色小珠子串成串,一串差不多一两块钱的样子。
老太太、妇女年纪不小,有的还能干农活,有的干不动农活,不过他们平时没事唠嗑的时候,手里都不会闲着,做点零碎的活,挣点小钱贴补家用。
都说蚊子腿也是肉,对村里人来说,几块钱也是钱啊,够买一袋盐的了。
“祖奶、奶奶、大娘、婶子……”他一一的喊人,瞅着昔日连面容都模糊的长辈,再次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感慨、又唏嘘。
这些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都是他奶奶的老闺蜜。
这些人常年盘踞在他家门口,凭着强人一等的求知欲和诉说欲,把他家门口梧桐树下这块地方培养成了村里知名的各种八卦的集散地。
各种瓜保真且及时,职业素养吊打只知道嚷嚷着有大瓜却屡屡放空炮的狗仔们。
不过前世,他对这些人感观很不好,懒得搭理她们,因为她们瞧不起他,也瞧不起他们一家,没少背后嚼舌根子。
不过重活一世,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对这些倒看的开了。
其实,这些大娘婶子们,说坏,也算不上。
她们只是被困在乡镇这么大的方,囿于成见,以千年传来的规矩、眼光、见识表达自己的一些意见与看法。
这些看法可能令人生厌,但并不是纯粹的坏,只是显得陈腐甚至蠢笨。
隔壁邻居三大娘抬眼,手上动作不停,见许琛两手空空,也没背书包,笑着说,“许琛,你们学校放假不布置作业?你咋两手空空的回来了?”
以前对这些他都是爱搭不理,不过此时他心态不同,豁达的笑道,“秋收放假,就是让回来帮家里干农活,老师布置作业,还咋干活!”
“家里地都承包出去了,有啥活能干。再说了,你会干啥活?
就你那成绩,你祖奶奶非要让你念高中,你爸竟然还同意!
我都不知道有啥可念的,还不如出去学门手艺,赶紧挣钱,长大了说媳妇也容易!”
一句又冷又硬的话甩了出来,空气里快活的气氛嘎的止住。
婶子、大娘们有眼色觑了眼说这话的许琛的亲奶奶,树荫下的说笑声忽然低了几分,默契的转换了话题。
“狗剩家的老大前天带回来一个女孩恁可知道?”
“咦~恁能耐?自己谈嘞啊?”
“那女孩长啥样?是哪个村嘞?”
“就狗剩长那样,幸好他家老大不像他,像他妈,长的俊!”
“许琛不也长的像他妈一样俊,以后说媳妇也好说……”
“哗啦啦……”
一粒粒珍珠一样的珠子散落一地,穿藏蓝斜襟褂的奶奶手一抖,刚串好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
许琛奶奶瞅着双手中断掉的丝线,脸色冷的吓人。
其他人彻底失声,知道戳到了敏感话题,默不作声的摆弄手中活计。
阴凉的树下安静的只有风卷过梧桐叶时的哗啦啦声。
许琛蹲下身一颗颗捡拾,冰凉的珠子滚过掌心,像极了簌簌坠落的雨滴。
他瞥了眼奶奶,心内叹了口气。
不论前世今生,奶奶还是一贯如此啊。
每个人的童年时光似乎总是充满阳光的滤镜,祛除滤镜就会发现,童年有阳光也会有阴影。
奶奶就是他童年时的阴影。
他的父母已经离婚,这在这个时候的农村很少见,以致很要面子的父亲不怎么回家,家里只留下了祖奶奶、奶奶、他三个人相依为命,这也导致奶奶恨极了他母亲,连带着长的像母亲的他,一直遭受奶奶的冷言冷语。
他小时候的印象里,奶奶一直是冷着脸,从没笑过。
不过幸好,他还有疼他的祖奶奶。
祖奶奶习惯窝在一张躺椅里,平时也不怎么走路。
她裹过脚,走路很慢,颤颤巍巍,所以不喜欢走动。
小时候,他最喜欢的事就是搬个小马扎坐祖奶奶躺椅旁边,一边给祖奶奶捶腿,一边听祖奶奶讲故事。
老人身上有陈年艾草的气息,混着五斗柜里风油精的味道,是他安神最好的气味。
后来再也闻不到了,他失眠了好久好久。
祖奶奶什么故事都讲,也给他讲过自己家里的事情。
祖奶奶说,她原来是地主家小姐,读过私塾,知道读书很重要,也正因此,把爷爷培养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是村里那个年代唯一一个考上大学吃了公家饭的人,分配到药局工作,放到现在算是国企单位职工。
在村里人还用着粮票、为几分钱发愁的时候,爷爷月工资十几块钱的巨款,说出去也是遮奢人物。
祖奶奶说,当时爷爷是十里八乡的名人,说媒的媒婆几乎要把家里门槛踩烂。
最终爷爷娶了家境殷实从小受宠长大的奶奶。
奶奶没吃过苦。
姑娘的时候,在家受宠。
嫁给爷爷,爷爷更是宝贝的不得了,一点重活都没做过。
当时爷爷在号称药都的隔壁市的药局上班,农忙时赶不回来,为了不让奶奶累着,都是花一块钱雇村里人帮着收麦子、收玉米。
奶奶给爷爷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父亲是最小的一个,又是男孩,从小被爷爷奶奶、两位姑姑宠着长大,不说锦衣玉食,也是活在蜜罐子里。
在村里其他人破衣烂衫、脚踩不合脚布鞋时,他已经白衬衫配黑西裤,腰间铁头皮带,脚踩皮鞋,手带银色腕表,上学不怎么用功,天天看小说,只等着到了年纪通过爷爷关系进入药局。
而正是这样的情况下,当时十里八乡一枝花的母亲嫁给了父亲,那时,人人都说母亲嫁得好,是享福的命,两人是郎才女貌。
大姑、小姑嫁的也都是镇上的殷实人家。
可惜好景不长。
许家从祖上传下来的好面子,爷爷也遗传了。
好面子让爷爷做事总要拔尖,好面子也让爷爷推不掉一些亲戚同事的请托。
当时爷爷药局的同事需要钱应急,央求着管账的爷爷从药局支走了50块钱,说两天后还上。
碍于面子,且同事信誓旦旦两天后还,爷爷支给了他。
可还没等还上,就被告发了。
那个年代,50块钱可不是小数目,组织很重视,派专人下来查。
案情属实,爷爷和那同事被开除公职。
开除后,家里生活条件下降,但比村里其他人依然好的不是一点半点,因为爷爷通过药局的旧关系,按进价弄了一批药物,在镇上开了一个诊所。
凭着大学医药专业的知识和药局工作多年的经验,上门找爷爷医治的病人,不说药到病除,也痊愈的都很快。
且爷爷药物进价低,病人问诊、买药的价格比镇上其他同行也低。
以至于,凭着领先同行的性价比,诊所生意人满为患。
可读书很厉害的爷爷,在人情世故这块却低智的可怕。
他在镇上开诊所,一没有摆桌拜码头请同行吃饭,二还私自定低价扰乱市场,再加上他的诊所人满为患,其他同行的诊所门可罗雀,于是犯了小人,被人举报走关系贿赂药局人员购买低价药物。
组织派人查,爷爷拿药的价格确实比别人低,于是诊所关张,药物没收,爷爷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瘫了,一年后就去了。
爷爷一走,殷实的家就此败落。
父亲从诊所的少东家变成了无业游民,因为以前过惯了好日子,没有习得一技之长,只好去南方工地打工。
生下许琛,母亲去南方找父亲,进了当地一家皮革厂打工。
一年后,或许是性格不合,或许物欲迷人眼,或许找到了真爱,母亲回老家和父亲办了离婚,远嫁南方,成了一个厂子的老板娘。
离婚在村里子是会被人说三道四的事,何况许琛父母的离婚有着那么多值得说道的事情,刚好满足了村里人的八卦、编排、探究某种隐秘的快感。
父亲自那之后就很少回村子。
许家祖上传下来的要面,父亲也继承了,他受不了成为别人议论的焦点,过不了自己的心关,所以选择在一个个没人知道他过往的工地上流转,逢年过节,也很少回。
许琛自记事起,就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家里所有母亲的相片都被奶奶烧了。
他也不大能记起父亲的样子,只知道父亲每月都会寄钱回来。
前世,他从小到大,没享受过父母的爱,感情缺失。
他其实心里是怨恨父母的,且怨恨父亲更甚于母亲。
他觉得父亲明明可以回家,却碍于自己的脸面,把他和祖奶、奶奶他们三人抛弃在家,孤苦无依的生活,受尽乡亲们的白眼与冷语。
身为男人,可谓没担当。
身为孙子、儿子,可谓不孝。
身为父亲,可谓失败至极。
父亲对他影响深远,导致上世他一直不愿结婚生子。
一是父母的婚姻,让他不再相信爱情。
二是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他唯恐做不好,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个自己,所以索性不生。
他对父亲的怨恨,直到父亲在工地吸收太多烟尘导致肺癌去世,都没有消解。
那时,祖奶、奶奶相继去世。
他和父亲常年不联系。
还是四大爷给他打的电话,让他回家奔丧,他才知道,父亲肺癌去世。
四大爷说,父亲咳嗽干呕至吐血,去医院检查出肺癌后,就直接绝了治疗的心思,回家待死。
农村人,家底薄,经不起任何折腾,像这样的一场大病,足够任何家庭倾家荡产,最后人也没留下,钱财也打了水漂。
父亲不告诉他,是不想给他添麻烦。
因为告诉他,他就得出钱、操心给父亲治病,不然就会被戳脊梁骨,会背上一个不孝的骂名,被人说一辈子。
他不想给儿子添麻烦,不想儿子为他操心,所以选择默默去死。
他的一生,都是默默的,平凡的,普通的。
一如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的农民一样,从生到死,无人问津。
那时的他,披麻戴孝,跪在父亲坟前,却没掉一滴泪。
他觉得父亲,太无情,太自私,做的所有决定,从没问过他的意见。
为什么生病,不告诉他,不让他花钱去给父亲治疗!
为什么一个人选择了死亡,从头到尾没问过他的想法。
父亲可曾想过,他这一走,这世上,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前世,朋友都说他活的洒脱通透,在红尘俗世里浪荡,无牵无挂。
但每每午夜梦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红尘俗世里一条丧家之犬罢了。
因为,普天之大,却没有能容纳他心神的那个家了。
直至许多年后,他才明白父亲,对父亲怨恨才消解,与自己,与父亲达成和解。
那时,刘涛检查出身患肿瘤,120万才能续一年的寿命。
正在大理的他得知消息,连夜乘坐飞机赶去医院,见到医院里病床上的刘涛,那时刘涛形容枯槁、了无生气。
但刘涛却做 了与他父亲完全相悖的决定,刘涛想活!
他一直陪着刘涛,帮刘涛想各种办法筹钱,水滴筹、同学群里号召捐款,替刘涛报名临床医院研究可以省些医疗费用,替刘涛找寻中医。
一世人,两兄弟,他能做的都做了。
那段时间,他和刘涛相依为命。
因为刘涛不愿让父母探望,觉得父母年纪大了,来回奔波身体受不了,徒增伤心又于事无益。
至于刘涛妻子,她已经放弃了,对刘涛不闻不问,朋友圈依然一片岁月静好,只待刘涛一死,便改嫁他人。
死亡、金钱、病痛、爱情、背叛、父母妻儿,种种现实压力扑面而来。
刘涛崩溃了,几乎想自暴自弃,一死了之。
陪了一路的他,经历了刘涛经历的一切,也被现实压的喘不过气,但他是刘涛在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他不仅不能倒下,还要开解刘涛。
他和刘涛聊了自己的父亲,聊了父亲的种种,聊了自己对父亲的怨恨,希望刘涛坚持下去。
那一夜,两人聊了一夜,聊到日出东方。
刘涛说,自己父亲是爱自己的,他懂自己的父亲。
如果刘涛是他的父亲,他也会默默待死。
他问,为什么?
刘涛说,因为孩子已经成人,长辈已经去世,此生、此身了无牵挂。
刘涛说,他现在想活,无非是父母尚在,需要赡养,一双儿女尚幼,需要供养,牵绊太多,不放心离开。
刘涛说,自己的父亲是爱自己的,因为养儿才知父母恩,他更能感同身受自己的父亲。
上有两位老妇人需要赡养,下有幼子需要上学,父亲哪有闲心去计较村里他人的议论,父亲常年奔波在外,连过年都不回家,无非是想多赚点钱,多存一点钱。
那一夜,他和刘涛聊了很多很多。
两个大男人,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抱头痛哭。
他治愈了刘涛,刘涛也治愈了他。
刘涛再次燃起生的欲望。
他也真的开始去了解父亲,去站在父亲的角度理解父亲。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亲有多么伟大。
那个他认为没担当、不孝的男人,却一直在他不知晓的地方承受着他不知晓的苦难,尽着全力,努力去挣每一分钱,挣赡养着老人的钱,挣供他上学的钱。
用他不理解的方式,承担着压在肩头的责任!
直到给祖奶、奶奶养老送终。
直到把他供养读了大学,进了社会,自力更生。
了无牵挂的他,就那么走了。
直到那时,一直以为父亲自私的他,才猛然醒悟,背负了太多的父亲,原来一直在默默付出。
他忽然看懂汇款单上逐渐加深的笔迹,那是一个男人在工地烈日下,用皲裂的手指捏着圆珠笔,一笔一画写下对家的牵挂。
或许,对劳累一生的父亲来说,死亡,未尝不是解脱。
父亲生前,他一直不懂,心怀怨恨。
父亲死后多年,他懂了,却无能为力,终生抱憾!
今次,他重来一回,决不许这样的苦难,这样的悲剧,再欺负他的家人!
这一世,他决心,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