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上不时有拉着比车厢还高、用网兜着玉米的三轮车驶过,烟尘大作。
严重超载的三轮车费劲儿的发出突突突的声,在土路上摇摇晃晃,锈迹斑斑的车斗被压得咯吱作响,冒着黑烟。
烟尘里,许琛呸呸的吐着口中吃的土。
抹了把额头的汗,咸涩的滋味混着飞扬的黄土在舌尖化开。
身后的车斗里,八百斤烂梨在塑料布下泛着暗褐色的斑痕,像群蜷缩在阴影里的丑小鸭。
“大廷子,咱们去庄稼地里!”
许琛扯着嗓子盖过发动机的突突声,后视镜里映出许廷被晒脱皮的脸。
大廷子用草帽扇风,闻言点点头,把捆梨的麻绳又紧了紧。
许琛不打算去村里进行以物换物,因为这个时候,人们基本都在庄稼地里收玉米。
机耕路两侧的玉米地已铺开金黄的海。
裹着白头巾的农妇们弯腰挥镰,镰刀过处,秸秆齐刷刷倾倒的脆响此起彼伏。
放眼去看,大片大片的玉米被砍倒在地,裹着焦黄外皮的玉米堆积着,一堆一堆,等着被拉走。
庄稼地里,劳动人民挥汗如雨,热火朝天。
太阳高高的挂着,天气愈发的热了,蒸的人们恨不能把皮都脱了,好凉快一些。
许琛拐入一条机耕路,停在地头,就见一个戴着草帽的中年人骑着辆横杠自行车,车后座上用尼龙绳绑着一个白色的泡沫箱子。
中年人打开泡沫箱子,掀开里面的薄毯子,拿出一根自己制作的简陋的冰棍,对着地里面正在往三轮车上扔玉米的一家三口喊,“冰糕、冰棍,五毛钱一个!大哥,来根冰棍解解渴啊!”
地里的一家三口手中动作不停,瞅了汉子一眼,笑道,“五毛钱一根,我们可买不起哟!
而且你这冰棍一看就是自己做的,加点水、糖精、色素就行了,成本2毛钱都不到,你就敢卖五毛钱!坑鬼哟!”
“欸!你这人,不买就不买,说话咋那么难听呢!”卖冰棍的中年人还有点不乐意了。
许琛在一旁看的直乐,中年人的冰棍一看就是镇上批发的。
镇上有一家制作冰棍的,是一家小作坊。
前世他跟这家做冰棍的儿子是小学同学,他跟着去看过。
一个小房间里砌了小水池子,冰棍都是在哪个小水池子里制作的。
冰棍成本和他制作果茶一样,低的可怜。
所以卖冰棍的这是被懂行的人一下子戳中心窝,羞恼起来了。
这哥们可能是今年刚做这一行,脸皮太薄,竟被人家一句话给干破防了。
呵!
做生意嘛,这点话都承受不住,那趁早回家歇着吧!
“叔,天太热,吃个梨解解渴啊,不要钱。”他适时开口。
一句话,不仅把地里干活的一家人好奇心勾起来,连要走的卖冰棍的中年人都靠了过来。
吃梨,不要钱!
这是许琛在心里特意想出的口号,就是要第一时间引起别人的兴趣。
别人有兴趣,下面的事情才好谈嘛!
不得不说,他做生意的手段,目前虽然还不怎么样,但这营销的手段已经初露峥嵘!
卖果茶如此。
这次亦如此!
“不要钱?免费吃啊,还有这好事!”穿着蓝色汗衫、劳动裤、解放鞋的汉子脸被晒的通红,他把手里的玉米棒扔到车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在汗衫上擦了擦,一脸不信。
“我是许家屯的,我爸是许志国,我爷是许鸿筌,我要骗你,你直接去我家找我。”他直接报了家门,做生意嘛,得先确定别人的信任,才能接着往下聊。
“你是志国的儿子?我和你爸还是小学同学呢!你回家问他认不认识彭天,他准知道!哈哈!我可没少蹭你爸果丹皮吃。”
彭天黝黑的脸上露出笑,追忆着,放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
“那我这声叔还真叫对了呢!”
许琛套着近乎,忙掀开上面铺着的玉米杆,再掀开下面的一层塑料布,露出车里面的梨子。
玉米杆、塑料布是他用来遮阳的,怕太阳晒的厉害,影响了梨子的口感。
卖冰棍的中年人拿着草帽扇风,打眼一瞅,嘲笑道,“怪不得你不要钱嘞,原来拉了一车烂梨啊。”
彭天的媳妇、儿子也好奇的围了过来。
没搭理卖冰棍的中年人,许琛不慌不忙的从车厢里拿过一颗梨子,又从座垫下拿出一把弹簧刀,利落的把坏掉的梨肉割掉,随后削了一小块给彭天递过去,“这样不就是好梨了吗?叔,你尝尝,甜不甜?”
彭天接过,放入口中,顿时讶异道,“嗯!看着不咋地,吃着怪甜嘞!”
许琛又削了两块,分别递给彭天的媳妇、儿子,“婶子,老表,你俩也尝尝。”
女人、少年接过,吃了之后纷纷点头。
“咦?真这么甜?小孩,也给我一块。”卖冰棍的中年人一看彭天一家人的反应,忍不住张口索要。
“你不是看不上我这烂梨吗!”许琛呵呵一笑,刺了一句。
卖冰棍的中年人脸色一红,不好意思起来。
许琛笑了笑,也递给他一小块,他吃了后,眸子一亮,连连点头,“嗯!是甜哈!”
“这梨……真不要钱?”彭天指着车里的梨子道。
“不要钱,随便吃。”
许琛笑呵呵道,“两个玉米棒换一个。”
“咦~我以为免费吃嘞,还得拿玉米棒换!”
“镇上一斤梨一块二,俩玉米棒才多少钱,这样一比,那跟免费吃没啥区别,叔,你说是不?”
“你这都是烂梨,能和镇上的比吗?”
“叔,你这纯抬杠了昂,镇上的梨俩玉米棒你能换一个吗?
再说,我这梨也就看着有点烂,可把烂的削掉,吃着和镇上的好梨有啥区别。
叔,你刚才可吃过了,还说甜呢!”
彭天心有纠结,他觉得面前的小伙子说的有道理,好梨人家直接卖钱了,还用在田间地头用玉米换啊!
忽扫到一旁盯着梨子直吞口水的儿子,他心突然软了。
儿子放假回来,跟着忙了两三天,又苦又累,又晒又渴。
现在想吃梨,也不主动开口要。
这么懂事的孩子,他还在这儿计较来计较去干啥呢!
“行,你给我拿一个……不,拿两个!要大的啊!”
许琛笑道,“叔,我给你拿,你肯定嫌小,你自己挑吧。
挑完我用刀把烂的果肉给你削掉就能吃,这些梨我在家都用水洗过了。”
彭天在车里扒拉了一通,仔细的挑了两颗个头大、烂肉少的梨子。
许琛帮他用刀削掉烂肉,递给他。
当清甜的汁水顺着彭天皴裂的指尖淌下时,许琛知道这单成了。
彭天递给儿子一个,又徒手把另一个掰成两半,递给一旁的媳妇,笑,“媳妇,你吃,可甜嘞。”
女人在衣服上擦擦手,接过,咬了一口,很满足的笑道,“他爸,梨是比凉水解渴昂。”
三人吃梨的空隙,许琛走到地里挑了四根大玉米棒,对彭天晃了下,扔到车厢里,“叔,两颗梨,四根玉米棒,你看好哈,我没多拿!”
“咦!你还挺会挑,拿那么大的。”
“你看你,你挑大梨的时候,我可没说啥吧。”
彭天也只是随口一说,许琛笑着回了一句,启动车开往下一处,“走了,叔。”
卖冰棍的中年人全程旁观,瞅了瞅吃梨的彭天一家人,瞅了瞅开车远去的许琛,又瞅了瞅自行车后的一箱子冰棍,嘀咕道,“生意还能这么做!不要钱,用东西换!今天是开了眼了!”
……
许琛开着三轮车,在土路、机耕路、田间地头、村落间穿过,直到日落西山,霞光满天,车厢里的烂梨全都变成了玉米棒,他才往回开。
头戴着柳条编成的草帽,他边开边对今天的玉米换梨在心中总结得失。
结合今天的情况,很快总结出一个规律。
村子里,用玉米换梨的人最少,一是村子里人少,大多因为农忙都在地里,二是村子里的人需求不大,简单说,就是他们不需要梨子解渴,虽然有人觉得用玉米棒换梨占了便宜,但这样的人不多。
庄稼地里,带孩子的人们比不带孩子的要换的多,也利索的多。
因为大人们普遍心疼又晒又渴的孩子,梨子又解渴又算零嘴,算是奖励。
这就跟见到有人骑着自行车到地里卖冰棍一样,如果只是大人们自己,忍忍也就过去,但要是有孩子在,花个一块两块的买几根,给孩子解解馋,他们也感觉没有啥。
明天,就往地头开,哪块地里有小孩,就往哪块去!
专挑小孩霍霍!他坏笑着想。
心中想着事,就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他把今天的事情在心里梳理了一遍,车子就开到了许家屯。
先把许廷送回家,和许廷约好明天早起,先去四大爷梨园里拾烂梨,他载着一车都堆成尖尖的玉米棒慢慢往家开。
天色渐弯,家门口聚成堆的婶子大娘们纷纷回家做饭,不大会,村里道道炊烟升起,与落霞齐飞。
祖奶奶仍在躺椅里,不过没躺着,而是拄着拐杖坐着,边上的收音机里依然放着戏词。
咿呀的豫剧混着蝉鸣,在她膝头织成温暖的网。
她就那么直挺挺的望着村东头,过了一会儿,又扭头望望村西头。
虽然因为年纪大,眼神不济,看不真切人和物,但她就那么望着,等着。
直到听到电动车当啷当啷的声响,看到许琛破开夜幕显露出的清晰的身形,她才放下心来,露出安心的笑,稳稳的躺进躺椅里。
“祖奶奶,我回来啦!”车还没停稳,许琛就从车上跳下来,笑着嚷。
“哎呦,吵死了!”
祖奶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车斗子里堆的高高的、冒尖尖的玉米棒,笑着嫌弃,“看看你,身上又是土又是灰,快去洗把脸,换身干净衣裳,洗手吃饭。”
“您不问问我今天收获咋样?”
“我是年纪大,可又不瞎,车上那么多玉米棒,我看不见啊!洗手吃饭,等会给我讲讲你今天的事。”
“嘿嘿,好嘞。”
夜色渐浓,许琛蹲在井台边冲洗沾满梨汁的弹簧刀。
月光在刃口凝成一道银线。
他忽想起数学老师似说过这样的话:“排列组合的精妙之处,在于把看似无用的碎片拼成完整图案。”
就像这些被破损梨,经过腐烂与重生的排列,最终在院子里铺出了丰收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