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官道上凝着层薄霜,朱雀门外三百羽林卫分列两厢,十二辆青帷马车在官道上排成笔直一线。
云映仪裹着件月白素锦斗篷,滚边灰鼠皮领子掩住小半张脸,袖口磨旧的银线云纹已有些发毛——这是她离府时唯一带走的旧衣。发间无珠翠,唯斜插着支乌木簪,簪头刻着歪歪扭扭的北斗七星,像是孩童练刀时随手刻的。
北燕仪仗比想象中简朴。五十骑玄甲骑兵分列两侧,马鞍是整块硝过的牛皮,铜制狼首衔环在晨雾里泛着冷光。最前头的青铜轺车竖着面褪色的狼首旗,旗杆裂痕处缠着粗麻绳。
云映仪腕间暖玉镯子被云璟亲手扣上时,她分明嗅到镂空夹层里透出的幽香,闻起来倒像是他惯用的龙涎香。
“此去阴山多豺狼。”云璟指尖拂过她发间的木簪,九旒冕垂珠遮住眼底晦暗。
“映儿可要替皇兄......好好看着北燕的景色,至于这临安的人,倒是不用记得那么清楚。”
“殿下请。”
拓跋钧亲自掀起第三辆马车的麻布帘子帘子。
昨夜折柳宴后,北燕使臣回了驿站,半夜时分,拓跋钧去见了谢同銮。
“太子殿下,东瀚这劳什子明晗公主,难不成真是长公主的血脉……”
青铜灯投下的阴影里,谢同銮将浸过药水的密函残片按在羊皮地图上。
“十五年前瑶华姑姑产下的女婴,当真烧死在北燕皇宫中?”他指尖碾碎珍珠粉,看向拓跋钧。
拓跋钧解下腰间弯刀,“当啷”掷在案上,刀柄红宝石映出他眼底血色:“当年永王叛军围困皇城,殿下当时年少,末将接到的密令是在密道接应,但是当日出来的只有殿下一人。”
谢同銮垂眸,眼睫盖住眼神,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当年,是我拖累姑姑……”
谢同銮突然掀开袖口,腕间银铃串着的狼牙在烛火中泛起冷色:“今日比试时,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狼牙了。”
“这雪狼王的狼牙是父皇所猎,一枚送给了母后,另一枚给了姑姑,我不会认错那枚狼牙的样子。”
拓跋钧的虬髯剧烈抖动:“十五年前,长公主一把火将宫殿烧了个干净,什么都没留下,陛下后来请御医看过尸骨,只有两具,但当日长公主进宫时,明明带了两个奴婢,剩下那名宫女……”
他蘸着墨在东瀚地图画圈:“以长公主才谋,必定留有后手,说不定正是那婢女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一路南下来到东瀚……”
谢同銮眼神明亮,紧握着手中的狼牙。
“我已吩咐密探前往宿州调查,明日启程回北燕,路上我会试探她,巧合太多,难免让人心疑。”
铜灯爆开一朵烛花,拓跋钧神色莫辨:“谨慎一些更好,这些年顶着长公主的名头来北燕宫城和丞相府认亲的人都是前车之鉴,若是这位明晗公主真是长公主的血脉自然再好不过,可若她不是——”
“这东瀚的皇帝小儿,怕是要提着脑袋来北燕认罪了……”
云映仪谢过拓跋钧,却没有扶着他上车,而是将手搭在拂霜的手腕上,让她扶着。
拂霜举手投足之间已十分规矩,半点没有采薇以前说的咋咋呼呼的样子。
遭逢巨变后,人总是会成长的,拂霜是,云映仪也是。
云映仪朝云璟恭敬地拜了一礼,转向云斐颜。
“拜别公主。”
云璟的玄色龙纹车驾停在百步外,车窗悬着的竹帘纹丝不动。云斐颜的朱红小轿倒是径直冲到队伍前,侍女捧着鎏金手炉要往云映仪怀里塞。
云斐颜还是那副倨傲的神情,对着她横鼻子竖脸:“本公主用不上的东西,便宜你了。”
云映仪接过暖炉,唇角漾开笑意。
“多谢殿下,殿下要保重身体,切莫再贪凉,少吃凉食……”
“本公主才不要你管!”
云斐颜正要炸毛,便听一旁骑着马的谢同銮道:“公主,时辰倒了,该启程了。”
她一腔别扭全息在胸里,垂着脑袋像一只没了家的猫儿,哼哼唧唧了几声,轻不可闻。
“照顾好你自己……”
云映仪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车内沉香木车壁上悬着寸许厚的鲛绡帘,日光透进来时泛着层青雾,恰掩住暗格里嵌的北斗纹铜匣。云映仪斜倚的软榻铺了三层:底层是北燕的雪狼皮,垫着特供的冰蚕丝褥。
车顶悬着的青鸾铜炉吐着龙脑香,暖意顺着二十八宿星图镂空的孔洞淌下来。角落紫檀矮几上,摆着几册书。
饶是在晋王府见过不少富贵,这还是云映仪第一次见这么财大气粗的马车,不禁皱着眉。
不是都说,北燕是蛮荒之地,穷得揭不开锅吗……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云映仪抬起车帘,对上云璟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想到昨日折柳宴结束后他唤她前去的场景。
云映仪到时,云璟手中还把玩着北燕送的缠金丝马鞭,他突然转头看向云映仪:“没想到皇妹投壶这般好,倒是让皇兄很是意外,不知皇妹可会下棋?”
云映仪怔了怔:“臣女略通一点。”
“略通?”云璟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要猜猜朕如何用你做棋子吗?”
“臣女愿做陛下手中最趁手的刀。”
“记住,北斗第七星每旬子时最亮。”云璟将一瓶药丸钉入她掌心,“若让朕等不到那颗星,皇妹身上的蛊虫,朕可不能保证能在北燕安稳无事……”
她打开瓷瓶,只见里面只有一枚小药丸,云映仪并没有立即吞下,此刻,那个药瓶被她带在身上,和昨日谢同銮给的药放在一处。
原来是蛊毒吗……
青铜夔纹鼓架在覆雪的高台上,鼓面绘着北斗吞狼图,每记重槌都震得檐角铜铃簌簌落霜。云映仪的青帷马车碾过冰碴时,二十四面虎贲幡应声而展,玄色幡尾缀着的铜铃竟与鼓点合着调子。
北燕使团的牛皮战鼓突然加入阵列。拓跋钧亲执牛骨槌,每击必在鼓面燎出火星。
雪蹄乌骓马喷着白汽,朱雀门最高处的角楼上吹着临行的号角,云璟孤身长立,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