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威严被太后隐去,浮在面上的是亲切和蔼。
大殿里一片寂静,太后莞尔一笑,同边上的左老太太道:“这便是你那孙女?倒是懵懂可人。”
她转头对膝盖一软早早跪在地上的芸娘道:“在民间,对关系交好的邻家女眷,是称呼‘婶子’吗?”
高窗上透进来的日光打在她白皙肌肤上,她妆容清淡,神情优雅,令人如沐春风。
芸娘一瞬间福至心灵,慌忙道:“禀太后,民间将与自己阿娘同一辈分的非亲女眷,都可称为‘婶子’。芸娘方才瞧见太后观之可亲,又兼青春正盛,瞧着竟比我阿娘还要小上几岁,故而一时失口……”
太后听闻,扑哧一笑,用巾帕掩了红唇,道:“你这孩子嘴真甜……可是出门前,你家老太太知道我爱听这个,提前叮嘱你的?”
芸娘慌忙将功劳拉到自己身上:“不是不是,阿婆并未交代这些,是芸娘瞧见太后容颜,发自内心的感受。”
她做出倍加认真的样子道:“民女来京城前,听闻京城气候干燥,无论男女皆皮肤粗糙于南边之人。到了京城看到果然如此。可民女瞧见太后,便知南边人还是曲解了北边人……”
太后哪里知道芸娘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被芸娘这几句话哄的何不拢嘴,回头对左老太太与左夫人道:“皇上果然说的不错,你家这位小姑娘极有意思,内心纯良,果然是造化灵秀哇……哀家极喜欢你家这丫头,日后常常带进宫来陪哀家坐坐……”
她大方的抓了一把金锞子递过去,捏了捏芸娘脸颊,才放芸娘去了。
芸娘捧着金锞子,内心里几欲长泣,待随着宫娥坐到安排好位置的矮几旁,这才觉着浑身黏腻,冷汗竟已将贴身衣物打湿。
面前的拍着队的姑娘们继续前行,芸娘学着旁人的姿势跪坐在矮几旁,再不敢造次。
她默默坐了半晌,便听得一旁有两位姑娘在压低了声音谈论什么,其间多次提到“殷”什么,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此时在身后侍候的宫娥正依次往几上茶杯斟茶,芸娘手握茶杯做出个细细品茶的模样,一双耳朵却竖的高高,敏感的捕捉着来自邻桌两位姑娘的话语。
便听一人道:“……方才瞧见殷家伯母,你怎地不上前问安?”
另一位姑娘道:“她是阿离哥哥的舅母,又撺掇着阿离哥哥不认同我的亲事,我这般上前,不是自找没脸?”
前一人便道:“你年前不是说你父亲要去寻殷人离商议亲事?”
后一位叹了口气,道:“他同他本家闹别扭,执意要退他父亲定下的亲事。我父亲寻他不过说了两句成亲之事,他便拂袖而走……”
芸娘心道:怪说那殷人离瞧着也不小了,竟还未成亲,却原来是他自己同本家有些什么变故在其间。他那个脾气,不想做的事情,只怕旁人都无法勉强他。这位姑娘看着是执意想嫁他,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了。
有了诸多少女们的加入,大殿的氛围立时活泼起来。
各家的小辈数年都随着长辈来向太后问安,心知太后是那种场面越热闹、心绪越畅快的主,少女们便也不拘束,各自同邻桌说起话来。
语声渐高,将芸娘想要继续偷听的话音渐渐掩住。
她偏头去瞧,却见话中那位仿似与殷人离有着婚约的姑娘十分貌美,年岁已有十六七,身上穿着无不是金贵之物,额上上垂着的一颗红宝石都价值不菲,可见家中是极其富贵。只装扮这般招摇,只怕其家中官位也不低。
那姑娘仿似察觉到有人瞧她,转首往芸娘这处瞧过来,对上芸娘的目光,美艳的面上立时多了几分凶狠,可瞧着却并不让人扫兴,反而多了几分霸道的野性美。
芸娘立时咧开一个笑脸,心道:殷人离竟有这般美貌的未婚妻,如若能争取过来当一当胸衣买卖的代言人,也算是殷人离这位股东应该出的力。
她立时向那姑娘点了个头,凑上去道:“我方才听两位阿姐在谈论殷人离,不知可是与我相识的那位殷家哥哥是同一人?是不是喜欢斜着嘴角笑、在椅子上从来坐不正的那位?”
美艳姑娘转头灼灼瞧了她几眼,方冷冷道:“怎地,你也认识他?”
芸娘忙道:“识得,识得……”她见美艳姑娘的面色又是冷了几分,便又补充道:“虽识得,却不怎么熟悉。但我年前不巧,却知道有关他的一件事……”
她话说到这处,正正好遇上宫娥摆宴,殿里的声音便渐渐静了下来。
宫中赐宴,可看性大过于可食性。
几上杯盘精致,其中所盛放的都是些凉菜,且分量十分精致,不是真心实意要让人吃饱的样子。
太后这殿里极大,到了小辈这处,实则已无地龙的热度。芸娘离宫门边近,宫娥们进进出出,带进来无数道风,冷的芸娘突的打个冷战。
她将注意力全放在这几上的菜色上,仿似忘记方才所谈的话题,引的那处的美艳姑娘心急不已,不得已放下倨傲神色,悄无声息的凑到她身边,执着问道:“阿离哥哥怎地了?你知道什么事?”
芸娘转头瞧见这姑娘焦急神色,心里一笑,耳中却仿似未听见她的话语声,垂眼却往她的胸膛处瞧去,啧啧慨叹了两声:“姑娘太过消瘦了些,我倒有些法子,能让你嫁人前丰满一些……”
谁知那姑娘却是个刚烈的。一听她将话头带到了旁处,立时冷了脸,倏地回了自己几前,再不打听殷人离之事。
芸娘这一手“吊人胃口”的把戏竟未成功,却仿佛惹了人,她只得讪讪的凑过去,低声道:“阿姐,我此前听闻殷人离受了伤,也不知真假……”
一句话还未说罢,那姑娘便惊得一跳,顶的她面前矮几移位,桌上碗碟瞬间丁零当一阵响,险些摔到地上。
芸娘心中有些失望,看来这位极度想嫁给殷人离的姑娘都不知她的未来夫君是否活在这世上。她还想凑过去再打听打听殷人离到底是什么官,却见那姑娘呆坐在那处不发一言,也只得罢了。
待菜肴上齐,却还不到开席时间。
便见宫娥将大殿帘子掀开,从中鱼贯而入了一群人。
这群人分成两种打扮,一种是三两个乐师,各自手中抱了一门乐器。另一群十来个人却是装扮的清雅别致的舞姬。
但听琴弦拨响,舞姬们在大殿上随之起舞,华贵舞衣随着舞姬的舞动如盛开玉兰,琴曲旋律激荡高昂,舞姬们面上的神情也随着琴曲忽的欢喜,忽的悲切……
这样的曲子令人熟悉。
这样的舞姬令人熟悉。
这样的脸颊亦令人熟悉……
芸娘再仔细往最中间领舞的舞姬仔细瞧去,但见那领舞一张巴掌似的小脸妆容精致,此时正随着曲声形容欢喜。
她面上神情芸娘再熟悉不过,那是伪装出来的高兴,每逢她这般笑过,回去屋里必然要呆坐半晌……
一曲舞罢,太后行了赏,舞姬们鱼贯往大殿而出。
待那领舞要经过自己身旁时,芸娘忙压低了身子,偷偷伸手一把拉住那人的舞裙,低声道:“赵蕊儿……”
赵蕊儿回头吃惊的瞧着她,然众人脚步极快,她不过是回头看了芸娘几眼,便随着众人出了殿外。
此时终于开宴,殿内气氛又恢复了欢快。
芸娘瞧着最前方一行贵人只顾着陪太后说话,无暇顾及她们这些娃儿,便趁机溜出殿外,果然看见前方有个窈窕的影子等在那处。
皇帝南巡江宁时,赵蕊儿一众舞姬曾因舞技出众而选入宫中。芸娘那时虽从柳香君口中得知此事,却终究未亲见,只觉着舞姬们身世凋零,指不定进了京便被皇帝当了人情赐给大臣。
那时她看到跟随在长宁公主周遭献殷勤的卢方义,便常常会想到曾一心痴恋这位负心才子的赵蕊儿。
她曾想,当一个人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时,目下无尘反而不见得是好事。
便似赵蕊儿这般,如若好好当妓子,攒够赎身银子,下半辈子不见得就有多命苦。
然而被选到了皇宫这处大牢笼,不知何时才能身获自由。
此时芸娘抓紧时间问道:“你还好吗?打听到还有几年能出宫吗?”
然而赵蕊儿只幽幽瞧了着她,轻声问道:“他还好吗?”
芸娘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何人。
她不由的有些恼怒。
都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想着那负心人。
她一咬牙,一句“他给公主当面首”的话已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换成了一句话:“他说他心里只有你。”
当初她被歹人掳走救回来之后,她曾亲口问过卢方义同公主的关系。
那时卢方义只说了一句“我心里只有她”。
这句话在芸娘听来,也不过是搪塞之语。
赵蕊儿都已进了宫,他说那些花言巧语又有何用。
如若他心里只有赵蕊儿,为何还同公主不清不楚?
显然赵蕊儿竟是信了这句话。
她的眼泪汩汩而下,哽咽道:“如此……便不算我白等了他一场……”
芸娘心中有些酸涩,道:“我如今要在京城开店,你若需要跳舞胸衣,我便继续给你做……”
芸娘将赵蕊儿大量一番,又叹口气道:“你瘦成这个样子,我得找机会重新给你量尺寸才行。”
赵蕊儿便道:“尺寸我自己会量。我们舞姬同宫娥太监一样,每半年会有一日探亲机会,只能在偏门处远远同亲人见一面。只能约在六月十五了……”
妈呀,交一次数据,半年时间。做好胸衣转交进来,又是半年。
她忖了一忖:“你在宫里没有相熟之人吗?小太监之类的。”
赵蕊儿一经提醒,倒是想到一个人,道:“我想法子交给殷大人也行……”
殷大人?芸娘一愣,道:“殷人离?他在宫里当值?”
赵蕊儿将将点了个头,前方便有宫娥出声唤赵蕊儿,赵蕊儿只得向芸娘一摆手便要离去。
芸娘忙忙跟着行了两步,道:“殷人离只怕是死了,他咋带?”
赵蕊儿脚下急急往前行,口中极快道:“他何时死了?来献舞前我还瞧见过他……”
原来殷人离活着呀!
芸娘长久提起的心重重落了下来。
*——*——*
京里的官宦之家数量极多。许是专程错开君臣同乐之日,时日久了,便也形成了规矩,将同姓亲人的联欢放到了正月初二。
各家主子虽不必四更天里就起身,可也要早早做好本家与旁支亲戚上门的准备。
因着左家今年多了芸娘这位重量级的主子,左屹提前便向本家和旁支下过帖子,恳请众亲戚如约前来,也好让芸娘正式亮相。
此事对左家自然是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第一,左家之后再也不需要从亲戚家中过继子嗣了。
第二,左家之后在也不会因想要过继,而继续讨好诸位亲戚了。
左家众亲戚显然都捕捉到了这一信号,正月初二一大早便拖家带口上了尚书府大门,想瞧一瞧这位阻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之人,究竟是何货色。
鸡将将叫过没多久,柏松院上房便陆续进了亲戚。
待芸娘被丫头们推醒,有预谋的隆重打扮并推进上房前厅时,芸娘便被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大跳。
不止是人数的问题。
还有眼神、表情和姿态。
芸娘站在众人前被瞪、盯、剜、窥、瞥时,恍然间觉着她面前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亲戚,而是债主,且是她欠了几万两银子的债主。
左家对芸娘命运的规划从来是背着芸娘,芸娘此时自然不知她已成了众矢之的。
然她原本也无同左家亲戚交好的念头,当他们用各种非善意的表情瞧她时,她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然而脸色虽不好,可礼钱还是要收的。
左屹牵着她挨个向人磕头见礼时,包了礼钱的红纸封她便收的不亦乐乎。
好歹都是她磕头赚回来的。
等她糊里糊涂认完亲,寻个借口,让彩霞带着满红漆盘的红纸封去了李氏房里,挨个将红纸封拆开时,她的肺险些气炸。
“抠货,没见过这么多的抠货!”她气急败坏的骂道。
几十家亲戚,上百个人,她得到的赏钱加起来,不超过二两银子。
每个红纸封里,装的最多的是二钱碎银,装的最少的竟然只有一个铜板。
她真想将这些赏钱原封不动的摔到左屹面前:“不知道你们左家得意什么!瞧瞧,亲戚全是穷鬼!”
然而这些穷鬼虽然只出了这菲薄的银子,在左家却足足呆了一整天,将两顿宴席足足吃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