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傅家庄园的琉璃宫灯将祠堂映得通明。
傅太夫人端坐在主位:“景烁,你可知王家族训首条为何?”
傅景烁执晚辈礼立于堂中,背脊笔直:“立身以正,持家以和。”
“既知持家以和……”傅太夫人指尖轻抚过百年紫檀案几的纹路,“便该明白婚姻不是儿戏。那姑娘才学品貌俱佳,若愿潜心学术,傅家自会助她青云直上。”
傅景烁下颌绷紧:“我要娶她。”
祠堂内骤然安静。
“景烁,你可知王家老宅那株六百年的梧桐?”她端起霁蓝釉茶盏,冰裂纹里沉浮的银针茶芽如悬停的时光,“当年移植时但凡根系沾了半分浊土,今日便没有这通天彻地的气象。”
傅景烁云纹袖口掠过案上鎏金香炉:“孙儿倒记得祖父书房那株罗汉松……”他抬眸望进摇曳的烛火,“枯木逢春发新枝时,恰是换了花匠那年。”
傅振国指间的翡翠扳指突然映出诡异绿芒,二十余年尘封的往事在茶雾中翻涌。
他看见叶清欢站在京大银杏林里的背影,手中《九章算术》的书页被秋风掀起,恰是苏雨烟如今常读的那一章节。
“傅家这棵古树,根系早与三十六行当的沃土相连。”傅太夫人腕间玉镯轻叩案面,惊起香炉一缕青烟,“景烁若执意要移栽雪山顶上的灵芝……”她忽然轻笑,眼尾皱纹里藏着刀锋,“只怕寒了地脉,损了根本。”
“祖母。”傅景烁眼底的冷意微微松动,“您要用雪巅寒气压碎雨烟么?”
傅振国猛地抬头,脸色苍白。
傅老太爷却突然笑了:“那丫头是陈院士的得意门生,顾氏智脑的掌钥人,可比沈家养在暖阁的缠枝牡丹耐寒多了。”
傅太夫人眯眼:“老爷这是要纵容景烁胡闹?”
“祖母教导孙儿观星要辨紫微垣,经商要识大势至。”傅景烁执壶斟茶,“有些机遇,错过了就是帮竞争对手铺路。现在不是傅家选不选她,是她愿不愿意在配偶栏填傅家的名字。”
傅太夫人轻吹茶沫,冰裂纹里的茶汤泛起微妙涟漪:“景烁,你在学的博弈论该明白——真正的赢家,既要把握风口,也要守住基本盘。”
祠堂突然陷入寂静,百年老檀的香气裹着电子设备的细微嗡鸣。
傅振国忽然开口:“母亲,当年您教我打算盘时说,”他摘下扳指轻放案上,“算珠要进退得宜,但关键子……”翡翠在烛光中泛起幽光,“该落就得落。”
傅太夫人搁下茶盏,声音如冰:“养在外头的莺雀,傅家倒不缺笼子。”她抬眸,眼底是数百年世家淬炼出的冷硬,“云邸宫3801的波斯毯,总比锦华宿舍的硬板床暖和。”
“养在外头?去年父亲亲口允诺。经管院的钢笔吸墨量,是按苏雨烟解拓扑方程的心率校准的。”傅景烁指尖划过紫檀案沿茶渍,“傅氏三十六行当的账簿,不配典押我的银河系。”
檀香缭绕,烛火摇曳。
傅太夫人声音如淬了冰的刀:“景烁,你父亲当年也说过同样的话。”
青砖地忽起青铜鸣响,傅景烁膝骨撞碎百年地脉时,祠堂三十六盏长明灯齐齐震颤。
他跪姿如断弦的机械钟摆,脊椎却仍是王家工匠锻造的青铜仪轨:“当年父亲跪碎的是汝窑冰裂纹——”膝下青砖绽开阿尔卑斯山雪线般的裂痕,“我跪穿的,该是傅氏账簿里那页联姻契约。”
傅太夫人腕间玉镯撞在香炉上,明代白玉镯炸开冰裂纹:“好个傅家儿郎!”她指尖划过族谱上被朱砂圈禁的名字,“当年你曾叔祖为个戏子……”
傅景烁突然解开西装前襟:“若傅家祠堂的族谱……”他染血的指尖抚过内衬苏绣的Σ纹路,“容不下被方程证明的真心——那便添上我的除籍书!”
“放肆!”傅太夫人猛地拍案起身,“你以为跪着就能改写王家的规矩?这些血契里,可没有寒门天才的位置!”
“但有时破局的关键,恰恰需要打破常规。”傅景烁膝下突然漫开朱砂色,“您教过我,真正的世家不是守旧,而是制定新规则。真正的世家,更要容得下惊世之才。”
傅母的帕子按在儿子渗血的膝盖上,突然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这倔强像极了当年跪在这里的傅振国,可眼里烧着的,却是他父亲从未有过的野火。
“我不会娶沈瑶。”
“由不得你。”傅太夫人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突然冷笑道,“顾家小子当年在查尔斯河畔立的誓言……如今不照样带着白家姑娘出席酒会?”
傅母的翡翠耳坠轻颤:“要不……让景烁先带那孩子进门看看……”
“荒唐!”傅太夫人龙头杖尖重重点在青砖凹痕上,惊得廊下宿燕振翅,“你当傅家是能随意拓印的碑帖?”她突然翻开《王氏族谱》,泛黄的绢帛上“立身以正,持家以和”八字朱砂批注,在宫灯下泛着凝血般的光泽。
廊下宿燕掠过十二扇紫檀屏风,羽翼扫落供案积尘。
“景烁若执意悖逆——”傅太夫人抚过供案上磕碎的白玉冠,“傅氏祠堂的楠木椁,怕是要多停副棺椁。”
祠堂内骤然死寂。
出租车缓缓停在顾氏智脑研发中心大门前,苏雨烟推开车门,冷风裹着雨丝迎面扑来。
手机在珍珠手包里震动,傅景烁的未读消息堆成数列:
【22:10】我在老宅藏书阁
【22:11】祖母的话别当真
【22:12】雨烟,接电话
最新定位共享显示他仍在傅家庄园,地图上的红点与苏雨烟此刻的坐标构成欧氏几何里最遥远的距离。
深夜的研发大厦如巨型矩阵,苏雨烟抬头望向A区12层——实验室的灯还亮着,蓝幽幽的光透过玻璃幕墙,像深海里的灯塔。
三月的雨裹着料峭寒意砸在智脑高尔夫球场上,苏雨烟踩着湿透的缎面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珍珠灰旗袍下摆沾满泥浆,沉甸甸地垂着,像极了去年孟春墓园深灰呢料裤脚被雨水和泥浆浸透的模样。
智能感应灯在雨幕中次第亮起,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射成十八道摇曳的孤光。
苏雨烟静静站在球场中央像一株倔强的青竹,任凭风雨摧折,也不肯弯折半分。
北极星吊坠贴在锁骨上,冰凉刺骨,却比不过胸腔里蔓延的寒意。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也许是因为这里空旷,空旷到能装下她无处安放的窒息感。
也许是因为这里安静,安静到能听见雨滴砸在草叶上的碎裂声。
也许……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该去哪里。
雨越下越大,每一滴雨水都像是一个未解的变量,在皮肤上留下冰冷的轨迹。
她想起晚宴上沈瑶挽着傅母的手臂,想起傅太夫人鎏金甲套划过珐琅彩碟百子千孙图的声响,想起离场时满厅宾客怜悯与讥诮交织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看不见血,却疼得真切。
手机在珍珠手包里再次不停震颤,屏幕明明灭灭映着唐果的未接来电,何穗的短信,林小满的语音留言。
两小时前她回复何穗“在外静一静”的对话框,此刻正随着电量衰减逐渐暗下去。雨珠砸在后颈的刺痛感,恍惚间又变成傅母护甲掐进她虎口的寒凉。
手机终于耗尽电量,唐果最后那条“我们都在”的语音卡在传输途中。
她知道自己该回个消息,至少该擦一擦脸颊的雨水。可手指像是被冻住了,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有什么东西在心脏的位置翻涌着,像被困在玻璃器皿里的蝴蝶,疯狂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
她应该落泪的——若泪水能解开胸腔里纠缠的贝叶斯网络。
可呼吸依然遵循最小能量消耗原则,睫毛凝着西伯利亚高压般的霜,连指节泛白的弧度都精准如刚推导出的非线性方程。
命运在给她的人生模型做特征消融:
八岁那年,瑞士阿尔卑斯山麓的弯道,永久删除了父亲未完成的随机森林算法,只剩草稿纸上用银杏叶压出的傅里叶变换图案。
九岁那年,母亲的脑电波乱码,最后输出的行动轨迹终止家中染井吉野樱开花的那天,亚历山大变石吊坠成为唯一未被格式化的原始数据。
去年孟春,祖父母的生命日志停止更新,带走了最后一个用吴语训练的中文分词模型——再没人会唤她“囡囡”。
而现在……
她以为自己早已在无数个通宵推导的夜晚,将悲伤编译成了可执行的韧性代码。
可原来在情感神经网络的最底层,始终有个未被封装的脆弱函数。
她忽然蹲下身,攥紧吊坠,指尖在草地里刻出父亲最爱的银杏叶。
“都十一点了!”林小满急得直跺脚,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傅景烁——呼叫失败”。
唐果咬着指甲来回踱步:“傅少手机不可能一直关机,除非……”
“除非被傅家收了。”何穗攥着发烫的手机,屏幕里卡着苏雨烟最后那条“在外静一静”的对话框。“就像当年傅振国被没收所有通讯工具一样。”
三人对视一眼,空气骤然凝固。
唐果突然抓过平板:“我查查顾氏高管的联系方式!”
“来不及。”何穗已经拨通电话,“张特助,我是京大数院何穗。”她语气冷静,指尖却捏得发白,“苏雨烟失联了。”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稍等。”
张特助握着手机快步走向会议室外的钟秘书。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钟秘书扫了眼紧闭的会议室大门——里面正进行着与欧盟代表的视频会议,屏幕上跳动着实时股价数据。
钟秘书压低声音:“什么事?”
张特助附耳低语:“京大何穗来电,苏博士失联了。”
钟秘书手中的平板差点滑落,瞬间抓起内线电话:“接安保部,调A区12层监控。再准备车,要快。”随后看向腕表,“等中场休息,还有七分钟。”
视频会议刚进入茶歇时段,张特助即刻推门而入,快步走到顾知宴身侧。
“顾总,”张特助的吐息掠过他耳际绒毛,“苏博士失联超过三小时二十七分。”
话音未落,顾知宴手中的钢笔尖已在“碳配额”条款上刺穿纸背。
“Excuse me.”顾知宴抬手的弧度比平时多出2.5度,指尖敲击静音键的力度触发设备保护程序。
全息投影里欧盟代表仍在比划,他起身时定制西裤的褶皱线割开会议室的暖光。
“调取智脑L3级权限。”他解开袖扣的动作比标准流程快0.7秒,“启动虹膜追踪模块,覆盖半径扩展至云栖农场边界。”
全息投影阵列展开,画面上能看见研发中心南门闸机的冷凝水珠滑落。
“虹膜轨迹回溯完成。”智脑的合成音色带着瑞士精密仪器的冷感,“目标对象22:47分途经A3走廊,瞳孔收缩率异常值达17.3%,超出日常基准线。”
张特助迅速操作界面:“接入园区智能监控系统,启动多模态生物识别。”
全息投影里瞬间弹出数十个监控画面,智脑的算法快速过滤,最终锁定一个身影——高尔夫球场边缘的观景亭,苏雨烟独自坐在长椅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顾知宴的目光落在那抹身影上,眸色深了几分。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顾知宴松了松领带——这个在谈判桌上都未曾有过的动作,让张特助和钟秘书同时心头一紧。
电梯下降时顾知宴望着防弹玻璃外的雨幕,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洛神赋图》的题跋: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迈巴赫撕开雨幕疾驰,车轮碾过水洼的声响闷如远雷。
顾知宴垂眸盯着膝头平板上实时刷新的定位红点,手指无意识地轻叩膝盖,羊绒面料被压出细小的褶皱。
“顾总,到了。”张特助的声音混着雨刷器刮擦玻璃的嘶鸣。
车未停稳,顾知宴已握住车门把手,玄黑伞骨“咔嗒”弹开的瞬间,暴雨在伞面炸成千百朵银昙。
钟秘书递消毒毛巾的手僵在半空。
他们看着那道颀长身影径直踏入雨帘,意大利手工皮鞋碾过草坪时,草尖积雨溅上裤脚,在昏黄地灯下泛着冷光。
两百米外,观景亭的轮廓在雨雾中摇晃。
顾知宴握伞的指节微微发白,伞面被狂风吹得后仰,露出他绷紧的下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