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钢化玻璃将探视室一分为二,齐猛坐在硬塑料椅上,手腕上的铐子与桌面固定环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玻璃对面的门开了,猴子弓着背走进来,像只受惊的老鼠。
虽然全身名牌,头发也梳得油光锃亮,但那股子猥琐气质永远也改变不了。尤其是来了看守所这种地方,猴子就莫名其妙的感到非常紧张。
“猛子!”
猴子抓起电话听筒,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齐猛拿起自己这边的听筒,声音低沉地问道:
“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猴子压低声音,眼睛不自然地瞟向门口的警卫,说道:
“都办妥了!魏三哥让我告诉你,能打招呼的都让高鹏飞打招呼了,有人会'关照'你。”
齐猛心里冷笑一声。虽然他也是第一次坐牢,但以前可接触过不少从里面出来的人。
也知道,在那种地方,关照这个词可以有一百种解释。他也没指望着魏连城这帮人能怎么关照自己,只要给自己留条活路就是最大的关照。
虽说在量刑上比律师第一次说的轻了不少,可是律师也是为了挣钱,想让你痛痛快快的多出血,适当的夸大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即使不考虑律师抬高自己的因素,这也不一定是魏连城他们努力的结果,也许很多人也怕自己鱼死网破。
所以很多事还是需要自己多留个心眼,任何外人都不可靠。他盯着猴子闪烁不定的眼睛问道:
“先别管魏三哥那边怎么说,我让你帮忙办的事呢?”
猴子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更低了说道:
“打点了一些关系,但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你自己也要多保重。里面有我一个好兄弟丁龙,进去也十年了,进去后赶快找他!……”
猴子详细介绍着丁龙的情况,齐猛看时间差不多了,赶忙打断说:
“给我弄个剃须刀片送到那里!”
猴子一惊说道:
“那些地方检查很严的,这种东西根本送不进去!”
齐猛有些不耐烦地说:
“想办法,必须弄一个!我不能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
探视结束的铃声刺耳地响起,齐猛缓缓放下听筒,看着猴子被警卫带走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今天下午他就会被正式从拘留所转到重刑犯监狱,猴子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
“有人会关照你、情况复杂、多保重……”。
“齐猛!准备转监!”
警卫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押送车是辆改装过的依维柯,铁笼将车厢分成两个隔间。望向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拘留所的灰色建筑正在视野中缩小。
齐猛听到大铁门关闭的声音,紧接着就被带下车。一个戴眼镜的狱警翻看着卷宗,皱了一下眉,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和送人的武警说:
“经济犯?才判十年,怎么来这个监区了?”
旁边另一个正在办交接手续狱警看了齐猛一眼,咧着嘴冷笑一下说:
“这咱又管不了,手续没错就行!和那些减刑的关在一起,改造的不也快一点儿嘛,看来还是挺照顾他的。”
齐猛一听自己是和那些表现好的关在一起,心想,看来魏连城他们也不是完全不管自己,也在积极想办法,心里的怨恨也稍稍平息了一些。
眼镜狱警将卷宗收起,示意将人带出去,齐猛刚走到门口,隐约听到眼镜狱警说:
“那也得能挺到减刑!在这里面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另一个狱警冷笑一声说:
“这就对了,都省油了,来这儿都像度假一样,那谁还敬畏法律。就得让他们知道,这个地方不能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犯罪问题。”
狱警的话逐渐模糊,但短短的几句对话已经让齐猛心里一惊,看来这个“照顾”又包含了很多意思。
九月的监舍闷热得像口蒸锅,汗酸味、脚臭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
八张上下铺的铁架床锈迹斑斑,齐猛一进来,目光扫过那些或明或暗打量他的眼睛,最后停在靠窗那张下铺。
那里通风相对好一些,虽然第一次进来但也知道这应该是领导特别安排的,要不他一个新人不会专门给预留这么好位置的床铺。
看上面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齐猛正要往那个铺位上躺,上铺传来沙哑的声音:
“新来的睡最里面的那个,以后晚上睡觉时,就把这个铺位让出来,给你马哥!”
齐猛抬头,看见上铺露出一张布满痘坑的方脸,从左边的眼角到嘴边有道蜈蚣似的刀疤,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的狰狞。
刀疤脸用磨出老茧的拇指搓着打火机滑轮,火苗在他浑浊的眼珠里跳动。他的话音刚落,从斜对面的角落里传来一阵阴笑。
齐猛转头,看见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精瘦的年轻人正在墙角的地上磨牙刷,塑料柄在水泥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
年轻人抬起眼皮,瞳仁黑得像两粒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玻璃珠。俩人对视了一眼,齐猛没有理会刀疤脸的话,直接躺在了床铺上。
“呸!”刀疤脸向下吐了口痰,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恶狠狠的说:
“真他妈的有种!”
这时,整个监室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齐猛看下铺的几个人都从自己的铺位上下来。
自己铺位对面的壮汉一脸横肉,头上有好几个脓包看着就很恐怖。磨牙刷的年轻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往他的铺位走了过来。
齐猛从床上下来,看其他人只是站在铺位旁看他,年轻人狞笑着靠近自己,也没等别人动手,狠狠地一脚踹过去。
“噗通!”一声闷响,年轻人的身体直接飞了出去,撞在监室的水泥墙上。
狱警老周突然在门口咳嗽一声,里面的人马上躺在床上。老周隔着栅栏看到躺在墙角的年轻人,装作若无其事的对着刀疤脸顿了顿说:
“监舍规矩都清楚吧!今天我的班,都给我老实点儿!0716,你的储物柜在走廊尽头值班室旁边,东西都拿了吧!”
监舍里瞬间安静得似乎都能听见苍蝇撞小窗户钢化玻璃的声音。
所有人都知道,值班室旁边的铁柜是给“特殊关系户”准备的——防潮、带锁,最重要的是狱警很少检查那个柜子。
猴子给齐猛说过接触过哪些人,他也知道这个狱警应该就是猴子打点过的人之一,点了点头说:
“都拿了!”
老周又看着刀疤脸和那个癞子头用低沉的声音说:
“0701、0702今天晚上要是有任何事,你们自己知道后果!”
老周转身离开,监室里没有一点声响,只听到刀疤脸把打火机捏得咔咔响。
一夜无事!
第二天放风时间,齐猛在水泥管背后见到了老周。老周用鞋尖碾着蚂蚁,小声说:
“你柜子里有云南白药和纱布,别让人看见。你的上铺和你对面的都是狠人,也走了很多关系,要多留神别和他们起冲突。
昨晚的那个年轻人叫马六,看着岁数不大,已经三进宫了,都是恶性犯罪。为人心狠手辣,如果不是不到年龄,每次都够吃一粒花生米。
这两年被我们‘改造’的老实多了,但你这几天多防着点儿,别被阴了!你兄弟侯总让我给你带包烟,装好了,必要时给人家服个软!
我走了,一会儿我就交班了,多保重!以后只要在我的班上,有什么事及时找我,千万别惹事!”
说完递给他一包烟,齐猛快速把烟揣进裤兜,找了个时间看了一眼,然后就放在自己的储物柜里。
干了一天的活,吃完晚饭,回监舍的路上,马六堵在转角处,囚服袖口露出半截磨尖的牙刷。
“八爷有请!”
马六的口气像含着块冰,他说的八爷就是那个刀疤脸。齐猛正要推开马六,又有四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围了过来,堵住了他的去路。
齐猛一看除了癞头男,剩下的都是其他监室的。他现在也知道,癞头男的外号叫二癞子。
刀疤脸就是他们这几个监室的“牢头”,二癞子、马六都是刀疤脸的“助理”。
看几人围了过来,正要先下手为强,后脖颈被重重一砸,偷袭他的这个人正是刀疤脸。拳头很有力,感觉也像是个练家子,正面单打独斗自己也没把握。
齐猛顿时感觉一阵眩晕,紧接着就被几人拉进了旁边的厕所里,里面弥漫着氨水与霉斑的混合气味。
齐猛被推倒在湿滑的地砖上时,后脑勺磕到便池边缘,铁锈味的温热液体顺着颈动脉流进衣领。
四双手按住他四肢,刀疤脸蹲下来,用监狱发的橡胶底布鞋碾着他右手食指。
“别他妈的以为有人罩着就敢和老子摆谱!这里哪个没人罩着?这儿的规矩是,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齐猛骂了两句,又挣扎了几下,但这几个都不是普通人,根本挣扎不开,换来的是一顿拳打脚踢。
刀疤脸从马六手里接过搪瓷缸,漂着油花的热水悬在齐猛脸正上方。热水突然倾泻而下,齐猛咬紧的牙关里漏出半声闷哼。
心想这些人也有分寸,没用开水,看来也怕被管教看出来,但这热水倒在脸上也让他难以忍受。
马六扯下挂在厕所门上的抹布,那上面还沾着前一个人呕吐物的残渣,直接塞进齐猛嘴里。
腐臭味冲进喉管的瞬间,齐猛看见刀疤脸从内兜掏出个透明小袋,里面褐色的粉末像碾碎的蟑螂壳。
“再尝尝八爷的特供!”
齐猛又使劲挣扎了几下,但按着他的人都很有力,让他没有一点儿活动的余地。
刀疤脸捏住齐猛鼻子,等他憋不住吸气时突然撒手。粉末吸进气管的灼烧感让齐猛蜷成虾米,咳出的血沫子溅在马六的帆布鞋上。
“操!#¥%”马六骂了句脏话,卯足劲狠狠踢向齐猛的肋间,齐猛似乎听见自己某根骨头断裂的脆响。
刀疤脸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拽着齐猛头发把他拖到便池边。
“给马哥磕个头,今天算完!”
齐猛感觉到后颈被马六的膝盖压住,额头抵在潮湿的尿碱上。
这时厕所的门被踹开,挡在门口的二癞子一个趔趄倒在齐猛的旁边。其他人都放开了齐猛的手脚,看向门口的几人。
被刀疤脸请来的那两个壮汉同时喊了声:
“龙哥!”
齐猛透过几人的腿,看见门口站着几个人,被叫龙哥的是个敦实的年轻人,年龄大概和猴子差不多。
刀疤脸有些不满地看着“龙哥”,冷笑一声说道:
“小龙,咱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的区域。我调教一下我的人,这事和你没关系!”
两拨人对峙着,“龙哥”晃了一下脑袋,发出咯嘣的响声,语气和蔼地问道:
“八爷!我一个哥们让我关照一下,您是不是高抬一下贵手,这件事要不就这么算了?”
刀疤脸和“龙哥”互相看着,几十秒后刀疤脸一摆手,那几人快速走出厕所。
“龙哥”这边的两个人走过来扶起齐猛,齐猛先活动了一下身体,忍着剧痛很艰难地站起来感激地说:
“谢谢哥几个!”
丁龙摆了摆手说:
“赶快找人活动一下,调一个监室!八爷这人不好惹!他光棍一条,以前当过大哥,挣的钱都打点了关系,他可什么也不怕!”
说完就要带着人离开,齐猛捂着自己的肋部,忍着阵阵钻心的疼痛冷冷地问道:
“他的后台是谁?”
龙哥停住脚步说:
“上面的不知道,下面的今天值班!要不他也不敢!侯勇是我的好兄弟,这些年都是他替我给我妈尽孝,我欠他的。
但我也想出去,好容易熬到现在,最多再有十年八年就能出去,以后不能总这么和他斗!”
齐猛想拱手,但是肋部的剧痛让他抬不起胳膊,说道:
“今天谢谢龙哥,等哥们儿过了这道坎儿,以后必有重谢!”
齐猛从厕所出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去自己的储物柜拿出里面的云南白药和纱布藏在内裤里。
同时拿出猴子给的那盒烟,从锡纸下面拿出一个东西,快速脱了鞋,将那个东西塞到鞋底早就准备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