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春来了这么久,知道当今封建社会对女子多不友善,那是她在后世法治社会想象不到的。
“古往今来,女子成亲以后便只有婆家,若是和离或者被休,便是娘家婆家都不是家,对绝大多数女子来说,这条路都是绝路。”
“哪怕这女子在婆家没有任何过错,哪怕她曾在那个家生儿育女、当牛做马,可一旦和离或者被休,无一不是净身出户。”
“这也是走投无路时,大部分女子宁可选择自尽身亡,也不会主动提出和离的最大原因。”
宋立春深福一礼。
“还请县令大人明察秋毫,按理决断,莫让我大伯母和所有同样处境的女子寒心。”
邱德明年前来此处上任,距今已有半年,此地风俗他大体都有了解,对宋立春所说略有不同看法。
“本官知道你为杜氏鸣不平,可你所说,似乎有所偏颇。”
“如今女子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嫁娶一事,也多是女子对男子挑挑拣拣。即便和离,女子再嫁也屡见不鲜,并不似从前非要女子守贞不可。”
“本官觉得,当下女子似乎并不像你说得这般凄惨。便是和离,也断不是绝路一条。”
宋立春摇头,并不因为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县太爷,便盲目认可他的看法。
“女子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成亲以后没有退路,所以才会在相亲阶段对男子诸多挑拣为难。”
“因为一旦成亲生子,孩子便会成为女子的牵绊,即便和离容易,可从来就没有女子带子女走的先例,所以即便现下律法宽松,对和离一事不做太多刁难,依然鲜少女子主动提和离。”
“这也是我大伯母,被我大伯背叛后明明痛如吞针,却依然留在那个家的原因。”
邱德明沉思半晌。
“你说的这些,本官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仔细想来,似乎确实如此。”
“你刚才说,愿意主动申请做那杜氏的讼师……你可知道,不光大周律法没有,便是翻遍古往今来所有朝代的律法,也没有因和离请讼师的。”
后世有离婚官司,可古代,和离就是女子净身出户,仅比被休名声好一点而已。
或者,若是大户人家的女子,顶多带着自己的嫁妆走。
可从来没听说,还要请讼师,为女子争取权益的。
宋立春又福一礼。
“所以小女刚才也说了,这是古往今来第一例,还望县令大人成全。”
邱德明这是第二次被眼前这个女子震撼了。
第一次,是她对算学的看法那次。
“假若本官同意你做其讼师,你可否告知,你想为杜氏争取些什么?”
“小女才疏学浅,并不擅长讼状官司,只希望把能想到的都为她争取,田地、屋舍、现银和……孩子!”
邱德明可从没听过如此惊人之语,想去拍惊堂木,抓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在大堂上。
“你好大的胆子!”
“小女知道此举惊世骇俗,毕竟所争取之物,自古便都视为男子私产,可是,县令大人有所不知……”
宋立春把杜娟这么多年的辛劳,都一一讲给在座的人听,只听得邱婉晴悲怒交加眼眶泛红。
不过另外两人终归是男人硬心肠,只唏嘘几句作罢。
邱婉晴见她爹还在犹豫,当即摇着她爹的胳膊劝说。
“爹,那宋大壮欺人太甚,那杜氏和两个孩子也太可怜了,你天天在我面前说自己是个好官,是个青天大老爷,可你现在看到老实人被欺负了,却是不肯做主了?”
“若是杜氏被宋大壮休了,还要净身出户,孩子们留在宋家怕是也只有被卖了换钱的份儿!”
“你就是这么对待你治下的子民的?你良心能安吗?”
见她爹还没松口,邱婉晴晃他就更厉害了。
“爹,你想想,你现在不为杜氏做主,有朝一日女儿遇到了同种境况,又会有谁愿意做这千古第一人替女儿出头?”
“我,我我我……”一想到宝贝女儿,邱德明突然如醍醐灌顶:
“好了好了,爹答应宋姑娘做讼师就是。”
“臭丫头你就别晃了,爹的脑袋自从被那臭小子打了以后,到现在还混沌得厉害,你若再晃,爹的脑浆子都要晃出来了。”
邱婉晴这才住手:“这才是青天大老爷嘛。”
宋大壮没想到,休个妻而已,县太爷居然不让相关的管事受理了,而是要择日亲自办理,甚至还要让他找讼师为自己争取权益。
他问:“房子,田产,孩子,现银,不都是我宋家的么,和她杜氏又有何关系?”
可县太爷是这么吩咐的,他也只能照做,还要回村里去找证人呢。
出了县衙后,宋立春把杜娟叫住了。
“大伯母,我尽量为你争取你该得的,但是你也要有个心理准备,我其实能为你争取的不多。只有春苗和春花,我势必要为你争到。”
杜娟从昨晚被宋大壮威胁休妻后,人就一直浑浑噩噩的,她原是想一死了之,只是惦记着两个孩子还小,这才坚持到现在。
宋立春说为她争取两个女儿?
“不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两个孩子,更是不能跟着我……”
宋立春恨铁不成钢。
“大伯母,为什么孩子不能跟着你?你是不是怕养不活她们?你太多虑了,你可是一个人养了一大家的,我大伯和两个孩子,就连公婆也是你养着的。现在就只让你养两个孩子,你只会养得更好!”
“我没钱,也没地种,孩子吃什么喝什么呢?”
“你没钱没地,但是有手有脚!”
“立春……”杜娟眼中忽然闪过一抹亮光,却是稍纵即逝,“大伯母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孩子们姓宋,需要宋家人庇护,有宋家在身后,她们以后嫁人了才不会被婆家欺负,我一个女人,护不住她们啊。”
宋立春反问:“大伯母,你还姓杜呢,你嫁人前和嫁人后,宋家人可有给你庇护?你被我大伯欺负至此,你娘家人可有人愿意替你出头?”
“我……”
杜娟都要被休了,都没想过回娘家求援,因为她知道,亲娘没了,娘家也不是家了,根本不会有人在乎她死活了。
宋立春见她终于动容,又趁热打铁。
“大伯母,你觉得留孩子们在宋家是为她们好,可真若那么做了,你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
“那个宋凤琴可不是善茬,她做春苗春花的后娘,你想想孩子们还有没有活路可言!”
杜娟顿时如遭雷劈,许久,眼神忽然前所未有的坚定。
“立春,大伯母明白了。”
“该怎么做,你告诉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别的我都可以不要,请你务必要为我争取春苗和春花。”
“大伯母不说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这种话,大伯母这辈子就报答你。等我回到那个家,就找出身契交给你,这辈子为奴为婢听你使唤!”
宋立春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为母则刚’,一时激动,差点落下泪来。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等大伯母把孩子们的抚养权要到手,咱再说其他的。”
杜娟郑重点头。
“我这就回去收拾,宋家那个烂摊子,就留给宋凤琴吧。”
宋立春很欣慰:“大伯母这是真想开了。”
不远处,沈齐拍了拍邱德明的肩膀,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个毛头小子,便赶紧换作帮邱德明拍衣领上的灰尘。
“邱大人若真按她的想法判这个案子,这千古第一人确实非你莫属,可你也会成为所有男人的千古第一罪人,你可,想好了?”
宋立春目送杜娟走远,回头看到沈齐和邱德明好像在说悄悄话,她也没多想,只想早点看到杜娟离开那个家后,宋大壮和宋凤琴还会不会如此‘恩爱至深!’
她刚要朝两人走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