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3年9月1日,切尔诺伯格,高级住宅区,10:20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并没有让切尔诺伯格局势降温。
遮天蔽日的乌云反而让城市罩上了一层灰色,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得行人丝毫不敢出门。
唯独高级住宅区中,还有例外。
谢尔盖站在宅邸的外墙前,一把孤单的伞甚至不能挡住全部的雨水,他的背上早已被雨水打湿,皮鞋也浸泡在水中。
墙上的红漆并没有因暴雨的冲刷而褪色,书写着一个又一个不容遗忘的名字:
伊利亚
索菲娜
莉莉娅
阿斯特洛夫
万比洛夫
罗曼诺维奇
……
凯尔希
……
谢尔盖
……
他的妻子也在名单之上,这已经不重要了;为什么他这个活人也在名单上?
cepгen(谢尔盖)这个单词边上,还歪歪扭扭地写了两行小字,看上去就像是稚气未脱的孩子写的。
亚历克斯,米莎。
亚历克斯早已生死未卜,只有不去想他、才能减轻良心上的谴责。
那么米莎呢?
研究所的最后一天,他与伊利亚告别时,究竟是什么心情?谢尔盖会想着:即便最坏的情况(鲍里斯市长没有保下其他人)发生了,那么他还有完满的家庭、还有两个新生的孩子;军方和政府都会因为他的“忠诚”而嘉奖他,这会让他们的家境变得更好。
感染后的亚历克斯被带走、妻子的尸体被拖行在雪地上时,他又是什么心情?谢尔盖会想着:米莎还在,米莎迟早会理解这一切的;鲍里斯侯爵一定会狠狠地拔擢他、他能给米莎带来一个锦衣玉食的童年,他也有能力铺就米莎的远大前程……
如今,他即将失去米莎,他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呢?
战线的情况尚不明朗,市长多次向全市广播,一切尽在掌握,1号地块与5号地块的暴徒已被击退、平息叛乱指日可待。
为了表明决心,市长还宣布,9月份照常开学——也许米莎很快就会被救出来……
谢尔盖提醒自己:他不能慌张,不能慌张,要冷静下来;就像凯尔希老师一样,无论多么坏的情况,都能冷静分析局势,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判断。
暴徒确实没有能力威胁整座城市的安全,如今城内的守军还在围攻工业区与感染者隔离区,每一条巷子、每一座房屋的胜利,城市广播都将广而告之。
但是谢尔盖会看地图,他发现战线依然在僵持,新闻播报的胜利只是拉锯战的一部分……如果守军都无法迅速消灭城内临时撺掇起来的暴徒……那么整合运动大部队入城了,他们又该如何应对?
他也许没有机会救出米莎了……
思维敏捷的谢尔盖已经开始畅想下一步的规划了,市长在启动地块分离,随时准备逃跑,只有那些疯子一样的军人才会想着拉着整座城市作为陪葬——那么他也应该逃跑,整个研究所也只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处标注,妻子也是,孩子也是……
他还不算年老,他还很有钱,可以轻易续弦,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就行了……继续权衡利弊,其实米莎对他的人生而言说不定是个累赘……
他回想起自己年少时读到的哲学启蒙书《费那拉底对话集》——说句题外话,他一直觉得书中和哲人对话的菲林很像凯尔希老师。
书上说,统治者的灵魂像金子那样高贵,是受logos(逻各斯)驱使的,受logos驱使的灵魂统领着受激情驱动的灵魂、以及那些受欲望驱动的灵魂。
是的,谢尔盖这么说服自己,他们的高贵镌刻于灵魂之中,他们听从logos——这是世间可理解的一切规律,因而他们最为理性,最擅长权衡利弊。他更高贵,所以更需要优先保全自己……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向着19号地块的方向行走呢?这种行为对他而言还有“利”吗?
谢尔盖撑着伞,如同一具躯壳行走在马路上,他逐渐说服不了自己了,他已经不再认识自己了……
雨声很大,以至于盖过了引擎的轰鸣声,车辆激起的水花溅了他一身。
一只坚实有力的手率先抓住了他、把谢尔盖往人行道上一拽,随后一辆车呼啸而过——紧紧贴着人行道。
“喂!你这年轻人,看着点路!”
这时谢尔盖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明白了、是眼前的人救了他一命。
那人胡子花白,体态略微有些佝偻,身上的衣服充满了脏污、但勉强看得出是一件工服,这位老工人看上去有些瘦弱,但是救下他时又是如此有力。
“谢……谢谢。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的。”
“哼,举手之劳还要啥报酬?你要是有本事,让老板给我们的工钱按时发了就好……别来烦我了,你以后会看路,我就谢天谢地了!”
老工人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开了,仿佛救下他的性命只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谢尔盖怔怔地站在原地,工人离去的背影仿佛愈发高大,西装之下的自己仿佛愈发渺小。他似乎从未高贵过,反而“卑劣”了十几年。
雨水让他的眼镜片模糊了起来,风中的雨伞也在为他的前行制造阻力。
他干脆甩掉了眼镜,扔掉了雨伞,向着19号地块奔去。
1093年9月1日,切尔诺伯格,19号地块,14:04
呼啸的炮弹声、无人机旋翼的噪声、近在身边的爆炸声,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谢尔盖。
他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肝胆也快被吓得裂开了。
胆小的他已经尽力绕着交战区行走了,但是他的运气还是没有那么好,被爆炸挑起的碎片划伤了他的左腿,如今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地块之间。
他还被几个戴着袖章的人拦下过,但是他说明了自己是来找女儿的,对方就放他通行了——他们一定不是乌萨斯的军人,不然没这么好说话。
这场冒险之中,谢尔盖不止一次觉得自己特别窝囊。他看见了被炸断双腿的乌萨斯士兵,他那时也想着去救下一两条生命,但是……
“去你妈的,我有没有救自己清楚!那边有把刀,给老子一个痛快!快点!”
谢尔盖不敢杀人,他选择了直接跑开,留下了骂骂咧咧的士兵……也许那名战士还会在痛苦中挣扎一会再死去。
“米莎!你在哪?米莎!”
靠近工厂的园区之后,谢尔盖开始大声呼唤。
一瘸一拐、还大声喊叫的他,很快就被战斗人员注意到了。
“谁放他进来的?这人来干嘛的?”
“求求你们了,我是来找女儿的……她叫米莎,白头发的,乌萨斯,耳朵圆圆的,身高不到一米五……”
“你叫什么名字?“
“谢尔盖……”
“可以了!我们还立功了。”守在门口的战士突然露出了笑容,这让谢尔盖更加不安了。
“怎……怎么……”
“跟我们走!”
戴着袖章的战士粗暴地提着文弱的议员,很快就到了一处空旷的车间。
一位戴着面罩,手持发射器的干部来到了他的面前。
“……呃,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告诉我,米莎在哪?”谢尔盖对着全副武装的战士哀求着。
碎骨飞起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认得我吗?”面罩之下传来了声音。
“……抱歉,大人,我不知道……我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
尽管碎骨依然戴着面罩,但是在场的人无一不感受到他的愤怒。
发射器在他手中一转,碎骨将枪托狠狠地砸向谢尔盖的脸部。
“认不得我?你认不得我?你认不得我?你……”
“对不起……大人,请您直说吧,我不知道……”
谢尔盖很快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了。
“好了,碎骨,别把他折腾死了。”弑君者发了话。
碎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谢尔盖,然后决绝地离去了。
弑君者蹲在地上,观望着面目全非的谢尔盖:
“你居然有胆子主动找过来,我对你可是稍微有些改观了哦……不过你既然不认得他,那就更不可能认得我了……”
弑君者把兜帽拿了下来,露出了火红的头发。
“……伊利亚?这个发色,这个种族……我一直……你是……你是柳达吗?”谢尔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弑君者继续拿下了面罩,扯开了衣领。
“……你成了感染者……对不起,柳达……你一定受了很快苦吧……”
“你是最不配讲这种话的人……如今我回来了,你和切尔诺伯格,准备好谢罪了吗?”
躺在地上的谢尔盖挣扎着起身,换了一个跪姿。
“……伊利亚与索菲娜,是最早结婚的,最早生育了你,当时大家……都很开心,我们都抱过你……连凯尔希老师都,都很开心。”
“是啊,现在为什么没人开心了呢?”
“……我没想到,我是真没有想到……我以为鲍里斯会保下我们所有人的……”
“现在鲍里斯都保不住你了,你想听一些实话吗?事实上,这位侯爵比你的心眼还多,他一直都担心,这十几年来,你是明知道石棺的秘密,却故意放慢了研究进程,以此来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
“不,不……没有凯尔希所长,我们什么进展都没有了……”
“是啊,所以当他逐渐意识到你没有利用价值,也在考虑废黜了你这个光吃不做的家伙。比方说,明明我在你家进出那么多次,鲍里斯却依然不愿意为你增强安保……他也巴不得你早点死。”
“我……我早该死了,我早就死在1078年的那场大火之中……现在的我,只不过是具会说话的尸体。”
“很有自知之明,自从我回来的那一刻,你的脑袋就只是寄放在脖子之上。”
“……你还不杀我,你希望我……向伊利亚和索菲娅忏悔吗?我……”
“你的忏悔,宛如羞辱。我要你做点更实际的事情,石棺,密钥,把这些事情告诉我——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如果你还希望自己的儿女能过得好一点……”
“米莎在哪?能让我见她一面吗?”
“你这副模样,会让她做噩梦的,遗言我来转述就行。”弑君者戏谑地说道。
“那好……如果能帮到你,伊利亚之女。石棺……如果你们想进一步利用,只能去找凯尔希老师……那个地方被封存了,需要权限才能进入……门禁卡,我随身携带了,以我的权限,任何房间都能进入。”
“cпacn6o(谢谢)!”弑君者接过了门禁和一串钥匙。
“石棺现在还能平稳地提供能量……如果凯尔希老师不在,千万不要动里面的任何东西……它很危险。这些钥匙能进入我家……”
“我进入你家里的时候,不需要钥匙。”
“但是……有样东西,一定需要钥匙,密钥……启动城市的密钥。”
“你说。密钥怎么得到?”
“米莎的房间……先把她的床挪开,下面有一块木板,是可以拿下来的……里面有个盒子,打开之后,密钥就在里面……我要和你说一件事,这个密钥……无法停止城市,只能启动……停止城市的密钥,应该就在指挥室里,不要让任何人夺走停止城市的钥匙……”
“理解。遗言还有吗?”
“米莎……我给她铺了很多路,但是现在看来,都要化为泡影了……你们一定要让她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柳达,告诉我,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人活下来吗?”
“凯尔希还活着。”
“……那真是太好了。”
“莉莉娅的女儿也活着,她现在应该跟着凯尔希。”
“她是个正直的人……她的女儿也应有福报。”
“亚历克斯还活着。”
“他在哪?亚历克斯在哪?”谢尔盖忽然激动了起来。
“你刚才已经见过他了,你也白白失去了和他说话的最后机会。”
谢尔盖忽然回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随后他心如死灰:
“……杀了我吧,柳德米拉……我真的该死!呜呜呜……”
弑君者将一把刀插在他的面前:
“自我了断吧,别脏了我的手,懦夫。”
谢尔盖抓起了地上的刀,猛地扎入了自己的胸膛:
“咳,咳,咳……”谢尔盖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着。
“蠢货,连心脏都找不准!”
弑君者转身离开了,把谢尔盖留在那里、让他的生命自然流逝殆尽。
“待会等他咽气了,就直接火化了。”弑君者留下了最后一句吩咐。
“知道了。”
弑君者出门之后,把手搭在了碎骨的背上:
“好了,别偷偷抹眼泪了,我都看见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能认出你,居然认不出我这个……儿子?”
“这说明你长大了啊,像你这样的男生,说话嗓音肯定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他……为什么认得出你?为什么?”
“因为我把面罩和头套都摘了,唉……他这个爹当的,确实畜生。好了,别让别人看到了,你现在也算是个战士了。”
弑君者轻轻地帮他拭去了眼泪,随后帮他戴好了面罩。
1093年9月7日,切尔诺伯格,19号地块,16:01
“柳德米拉,我很忙的,你知不知道?有可能就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前线就需要重新部署,而且这是你自己的事情……”霜火极不情愿地被弑君者拉到另一个地方。
“你就帮我这一次嘛,就当我欠你的……我实在没办法对米莎开这个口。”
“你……要学会克服困难,我之前当着别人的面、逼死了她的老公,那个时候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然后我照样和人家该聊啥就聊啥。”
“所以……你最适合干这个活了,帮帮忙,好吗?”
“唉。”
霜火推门而入,米莎和其他被找到的孩子安置在一起。
“米莎,过来一下。”霜火板着脸说道。
“怎么了,大哥哥?”
“我要向你宣布一个沉重的消息,你的父亲去世了。他试图穿越交战区来找你,后来因流血过多而死,我找到他时,为时已晚。”霜火毫无心理负担地说道,他觉得自己讲的是实话。
米莎当即大哭起来,霜火很熟练地拥抱着孩子,尽可能地给予她一些慰藉。
“呜呜呜,为什么会有战争……亚历克斯在这边,爸爸又在另一边……”
“抱歉,孩子,这是我们的错,让你们承受了这些事情。无论去留,都由你自己决定。”
“……我只有亚历克斯了,我还能去哪里?”
“你要是跟着我们,可能就要受一段时间的委屈了。米莎,你爸爸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地成长,无论如何,我们会尽力完成这个承诺。”
正聊着,一名战士进了门:
“指挥官,有情况。”
“米莎,我失陪一下,抱歉。”
霜火回到了临时搭建的指挥所。
“指挥官,第一批部队在策应下,很快入城了。因为工人们都在罢工,所以西南方向没人关闭城门……”
“这我知道,你捡重点说!”
“是,敌人军力分散之后,我们的战线突进了不少……有一处学校被我们控制了。”
“方位。”
“城郊的这所中学。”战士在地图上指了出来。
“彼得海姆中学?”
“是的……”
“立刻下令,任何不得擅自进入学校,直到等我前来!在此期间,各部队按照原计划执行作战任务!”
“明白!”
『悲剧不会重演的,因为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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