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仰头看向卫青,勉力一笑。
“舅舅,我没事。”
身为舅舅,卫青自然看清了刘据眼底的慌张。
将心有不轨之人带来了骑兵营,若是没有被发现,造成的影响会有多大。
卫青不敢细想。
相比之下,陛下失望太子的御下之力,都显得无足轻重了。
他更担忧的是,陛下,是否迁怒到姐姐身上。
按下心中的担忧,卫青安抚的拍了拍刘据的肩膀。
“舅舅与你一块进宫。”
随后他看向霍光。
“阿孟,你便随我和太子一块入宫吧。”
相比刘据的惶恐,霍光要显得平静很多。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依旧不慌不忙,说话亦是不疾不徐。
“舅舅容我一盏茶的功夫,我先写一封奏折。”
卫青脸上挂着浅笑。
“这是自然。”
听到这话,霍光拱手行礼,便退到了里间。
进宫这事,他早有预料。
真相是他审出来的,理应由他入宫向陛下汇报。
写一封奏折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想看看妹妹如今的状况,再与阿兄说上几句话。
看着少年的背影,卫青突然回想起。
自己与阿孟相见这么次,不论是在霍府或是宫中。
这个少年始终都是这副模样。
有理有度、不疾不徐。
他好似从未见过阿孟失态的样子。
一时间,卫青的内心有些复杂。
霍仲孺,是如何教导出这般优秀的孩子的。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刘据身上。
“据儿,我们不如出去等吧。”
希望这外面的冷风,能让小外甥清醒一些。
刘据如今心绪不定,自然是卫青说什么便做什么。
霍去病靠坐在软榻上,一只大手牢牢的握着幼妹的两只小手。
脸上的红疙瘩实在是太痒了些。
即使敷上了膏药,小女童在睡梦中,还是会忍不在去挠。
霍去病也只有这样才能阻止小姑娘的动作。
外间三人的对话,他自然听得是清清楚楚。
他眉间微蹙,双眸低垂,脑中思绪飞转。
这件事件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姨母。
但要看如何运用了。
运用得当的话。
于姨母而言,是好事,而非坏事。
进了里间,霍光脚步明显快上了几分。
只瞧见妹妹的脸上敷上了一层黑色的膏药。
看那神态,倒是也睡得香甜。
无事便好。
霍光安心了不少,对着阿兄微微颔首,声音低了几分。
“阿兄,我去去就回。”
霍去病神色肃穆,他沉吟片刻,抬眸看向霍光。
“盐商富贵有余,但无半点权势,想要将手安插到宫闱内,只怕没那么容易做到。”
霍光心中一凛,心中多了几分警惕,“我知晓了,阿兄。”
—————
一进入宣室殿,刘据直接跪倒在地。
太子下跪,身为臣子,卫青、霍光自然不可能站着,一同与他跪倒在了地上。
“父皇,是儿臣识人不清。”
“身边之人,早已经被渗透,竟毫无察觉。”
“竟还将此人带去了骑兵营。”
“是儿臣无能,愧对父皇教诲!”
刘彻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刘据,缓缓放下手中书册。
太医令早已回宫,霍瑶的情况,他一清二楚。
原本他还在感慨,这小胖丫头未免太过背运。
这么美味的东西,她竟然没这个口福。
是的,在卫青带着御医和羽林卫出宫后。
他便直接让膳夫将这几道菜做了出来。
他发现了,这油炸玉兰花和炸香椿鱼,看书时当个零嘴最好不过。
但随后进宫汇报的羽林卫,将他愉悦的心情狠狠打到了谷底。
中毒是乌龙,探子细作却是真的。
随着回想,刘彻目光愈发的幽深。
他的骑兵营依旧坚固。
他的太子,倒是出了事。
目光犀利的扫过地上三人,最后落在卫青身上。
大将军脸上不像以往一般温和,反而满是歉疚自责。
刘彻呼出一口郁气,沉声道:
“都起来吧,阿孟,将你审出的真相,原原本本的告诉朕。”
霍光闻言,立刻从袖中取出匆匆写完的奏折。
刘彻面无表情的翻看着。
一个风疹,扯出这么大的一个秘密,可真是个大惊喜。
在这一刻,他竟有些庆幸。
幸亏瑶瑶得了风疹。
盐铁官营牵扯多人利益,被人窥视,他早有心理准备。
这两处的工坊也是派期门军严防死守。
没想到他什么都防了,却没有防住太子。
骑兵营的那些新的马具,若是一旦一旦流传出去,一旦落到匈奴人的手中。
等到两军对垒之际,汉军会遭遇怎样的损失。
这将是他无法承受的。
他的目光从奏折上移开,重新落到了刘据身上。
眼中的失望刺的刘据险些再次跪下。
身为太子,竟连跟在身边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让他如何安心将汉庭交到他的手上。
还有皇后,管理宫闱快十载,竟然连齐国的探子都没有察觉。
实在是过于无能了。
卫青目光在刘据和刘彻之间轮转,心下焦急不已。
但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不是为太子和皇后求情的好时机。
此刻开口,一个不好,弄巧成拙反而会让陛下对姐姐更加失望。
甚至可能会危及姐姐的宫权。
焦头烂额之际,却见霍光大步上前。
“陛下,臣以为,内侍所言不可全信。”
霍光的话,让卫青、刘据同时侧目。
刘彻收回了在刘据身上的目光。
看向霍光时,饶有兴致的挑了挑眉。
“你何出此言?这奏折上可没有提到这些。”
霍光稳了稳心神。
在三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沉稳开口。
“这也是臣在进宫途中想明白的。”
“内侍招供未免太过快了些。”
“我去时,内侍早已被赵将军重鞭审问过。”
“他都没有松口。”
“我不过略提了提齐王,也只抽了几鞭,他便直接供出了东郭咸阳。”
“甚至将他们二人传递消息的门路全部交代了,未免有祸水东引之意。”
说到这里,霍光停住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忍不住抬头望向刘彻。
只瞧见天子,看向他的目中多了几分赞赏。
原本还有些慌乱的心顿时稳定了不少。
霍光立刻低垂了眼眸,稳了稳心神,继续道:
“东郭咸阳,出生齐国盐商世家,通产运销之途,熟稔行盐之法。”
“如今长安城中,所有百姓皆已食用官盐。”
“但若想将官盐售往汉庭各地,少不得东郭咸阳、孔仅二位大人协助。”
“若是在此时将两位大人拖下马,仅凭桑大人一人之力。”
“想维持汉庭三十五处盐署正常运转,只怕有心无力。”
刘彻嘴角轻轻上扬。
这也是他重用商人的原因之一。
“以商治商”,以商人之能,分化商人之力,激化商人矛盾。
同为富商,凭什么东郭咸阳、孔仅二人可以出入朝堂,加官进爵。
同为商人,更应以商户利益为重?东郭咸阳、孔仅二人竟做了那朝廷走狗!
这般,因盐铁官营产生的怒气,更多是冲东郭咸阳、孔仅二人而去,并非朝廷。
刘彻看向霍光的眼中,赞赏之意愈发明显。
“依你之见,东郭咸阳乃是无辜之人?”
却不料霍光直接否认了。
“臣以为,东郭咸阳并非全然无辜。”
此言一出,汉武帝直接笑了。
他不再追问霍光,反而看向了刘据。
“太子,你可知,阿孟为何这般说?”
刘据心中一喜,又是一凛。
听这话音,他便知父皇已经没那么生气。
这般和颜悦色的提问他,显然对他的失望也消散了大半。
但他也深知,若是这题回答的不好,只怕父皇会对他更加的失望。
刘据回想着刘彻曾与他说过的话。
重用桑弘羊,同时又让张汤在旁协助......
他心中渐渐明显,仿佛拨开了那一层迷雾。
“父皇,商人重利,此时此刻,会因官位为朝廷尽心办事。”
“等汉庭百姓皆以官盐为主,私盐彻底被彻底抛弃,这二位大人定然会有异心。”
刘彻赞赏点头,“不错。”
没有愧对他这些日子的教导。
“均输法虽好,如今实施仍有不少阻力,你需与桑弘羊、张汤仔细制定。”
“是!父皇!”刘据大喜,立刻应道。
此时的他,也没了先前的忐忑不安。
刘彻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奏折之上。
“齐国、刘次景,齐悼惠王的后裔啊......”
刘彻的话中,带着他自己没有察觉的狠意。
高祖子嗣,唯有刘肥最得宠爱。
未能将皇位传给刘肥,想必也是高祖之憾。
不然也不会将齐郡这么富饶的一块土地,给他做了封地。
想想那里的盐场、铁矿,刘彻便忍不住心动。
这都是他最缺的东西啊。
只可惜,齐悼惠王的后裔皆是安分守己之人。
元朔二年的推恩令,虽是分化了诸侯王的权力财力,却依旧不能将他们的财富全部收入国库。
而今盐铁官营,齐王遭受的损失是最大。
这种情况之下,贿赂内侍,挑拨离间也算正常。
想想之前自杀的淮南王安、衡山王赐。
刘彻有些遗憾,这齐王为何就不能像他们一般造反呢?
看着当今天子脸上的憾色,卫青,霍光心中同时一凛。
当今天子,对于诸侯王有多不顺眼,身为心腹大臣,他们自然一清二楚。
二人难得有默契的对上一眼。
陛下这是在想对付齐王的法子吧?
“今日之事,你再写一封策论呈与我。”
刘据急忙应下,“是,父皇。”
刘彻的目光落到了霍光的身上。
饶是他现在心情实属不佳,也还是露出了笑容一丝笑意。
“阿孟,今日瑶瑶也是遭了罪,你先回去吧,多陪陪她。”
“明日,你早些进宫,与张汤一起,好好审一审那位齐国探子。”
“是,陛下!”
霍光急忙行礼,正欲退下,又听刘彻道:
“瑶瑶这次,也算是替朝廷受罪了。”
“春陀,你让皇后多挑一些她喜爱的物件,再去朕的私库多挑几件珍宝,一并送到去病府上。”
“这小胖丫头口味叼的很,你可要好好挑。”
“是,陛下放心,奴婢定然挑一些公主殿下喜爱的。”
春陀笑着退下,让殿上剩下的三人心下同时一松。
听陛下这意思,已经消除了对皇后的不满。
卫青不经意的侧首看了霍光一眼。
少年郎官低眉顺目的站在殿前,神色一如既往的不卑不亢。
即使受到天子赞扬,也不曾露出过分毫自得。
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定力。
将来,也定会如去病一般,成为汉庭的肱股之臣。
三言两语,便将陛下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诸侯王的身上。
卫青有些庆幸,幸亏去病将他带到了长安,也幸亏阿孟是去病的弟弟。
“仲卿。”刘彻的声音打断了卫青的思绪。
“今日骑兵营也无事了,你便帮朕接着誊写吧。”
“是,陛下。”
————————
夕阳西下,只余一道余晖停住宫墙的一角。
卫子夫已经除去了全部钗环首饰,只着一身素衣,静静的站在椒房殿前。
一阵夜风吹过,拂起她有些单薄的衣衫。
月照瞧着心疼,忍不住不上前劝道:
“娘娘,春寒料峭,我们还是快些先回殿中吧?”
卫子夫坚定的摇头,她的神情依旧柔和,说出的话却不容质疑。
“且再等等,陛下会来的。”
春陀突然来传旨时,她还以为是瑶瑶那小丫头又做出了什么新奇的吃食。
也并未有多在意。
经过春陀的暗示,她才惊觉是出了大事。
也幸亏如今春陀被陛下赐给了阳石。
不然,依春陀这谨慎圆滑的性子,就算是给提示,也不会给的这么清晰。
再次回想起那个消息,卫子夫又是一阵冷汗。
她知晓宫闱有着陈皇后留下的势力。
这些年也是在不经意间,除掉了好几个。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诸侯王的势力。
卫子夫闭上了眼,掩盖住眼底的杀气。
他们,竟然将手伸到据儿的身上,这是她绝对无法容忍。
三女一子,都是她不能触碰的逆鳞。
月照张了张嘴,想再劝说几句,在看清卫子夫脸上的神色后。
她立刻闭上了嘴。
伺候皇后这么多年,她最是清楚皇后的性子。
看似柔和,实则刚硬。
“你先退下吧,本宫一人在这里等。”
“是,娘娘。”
月照行了一礼,便带着周遭的宫女内侍全部退到远处。
挥退了身边的宫女,卫子夫睁开了眼。
双目之间,一如既往的柔情似水。
她心中笃定,陛下今晚一定会过来。
只因如今还陪在陛下身边的是她的弟弟,仲卿。
不出她的预料,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刘彻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殿前。
“陛下。”
卫子夫盈盈拜下,纤细身形在素衣的包裹更多了几分柔弱感。
刘彻面色复杂,上前一步扶住了卫子夫。
“夜深雾重,你何必在外面等我?”
“陛下。”卫子夫神情是满满的愧疚和自责。
“是妾身无能,竟让那等贼人潜伏在据儿身边如此之久。”
“妾身愧对陛下教导,竟差点误了陛下的大事。”
“妾身......”
卫子夫还欲继续请罪,刘彻抬手便制止的她的话。
“此事也怨不得你。”
他望向椒房殿,眼神颇为复杂。
窦太后去世后,他罢黜窦氏外戚,清洗了朝中窦氏的势力。
但这宫闱,因陈皇后之故,他并未对窦太后后宫残余势力进行屠杀或驱逐。
子夫为后虽已有八载,但性子向来谦谨宽和,从不曾严惩宫人。
他喜爱她的柔顺谦和,但也正是这份柔顺谦和,滋生了那些小人的野心。
刘彻心中叹息,看着眼前一脸羞愧的妻子,他的语气难得重了几分。
“你身为汉庭皇后,不可太过宽和。”
“有些事,当以雷霆之势铲除!”
卫子夫神情微愣,随即一笑。
笑容之中,柔顺有之,更多的是坚定。
“妾身谨记陛下教诲,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妾身定严惩不贷!”
刘彻满意的笑了,“如此便好。”
一阵夜风袭来,吹拂过卫子夫的长发。
刘彻不禁想起了二人初遇之时。
便是这乌黑柔顺的长发,让他瞬间迷了心神。
握着卫子夫的手,刘彻道:
“如今夜也深了,咱们也该回寝殿了。”
夫妻二人相携着走进殿内。
烛火闪烁,隐约可见卫子夫脸上的笑意。
这么多年了,终于可以放手去做了。
她出身低贱,虽为皇后。
除了仲卿,身后再无任何势力。
在这深深宫廷,唯有牢牢维持住陛下的宠爱,方可保子女安全无虞。
陛下不喜女子权势过重,她便揣测着陛下的心思。
一点一点、悄无声息的清除陈皇后残留的势力。
她不能在这宫闱中大动干戈。
既要清除其他势力,又要维持后宫安稳。
无人知晓,她到底耗费了多少心血。
如今有了陛下这金口玉言,她终于可以彻底的清洗一遍宫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