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伯拉罕的瞳孔颤抖着,这是遭遇意外事件之人的惊愕。
每个夜晚,他都在梦中幻想女儿归来,但他那如星辰般清明的头脑知道,那样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因此,他既尴尬又困惑。
亚伯拉罕斟酌着言辞。你是被那个教派驱逐了吗?你还相信那些奇怪的东西吗?你有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然而,在看向艾萨克的眼睛后,他意识到这些问题毫无意义。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在她这扇窗户里,只有一样东西:一片耀眼的白色,能驱散人类的理智。一种沸腾的泡沫。
所以,老人别无选择,只能问一个显而易见、平淡无奇的问题。
“你过得还好吗……?”
艾萨克笑了。
那笑容并非女儿开心回应关爱自己的父亲的关切,而更像是在看笼子里耍把戏的猴子。
“是的,父亲,我过得很好。我的灵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充实,我度过的每一天都充满真正的意义。这都多亏了你。”
“????.”
“你还在数那些毫无意义的星星吗?那些不过是在太空中漂浮的、由尘埃聚成的石头。”
“它们并非毫无意义,孩子。这世上万物皆有意义。”
“看来你还是看不到该看的东西,父亲。”
尽管对话语气平和,但气氛以及他们眼中的神情,都不像是父女间的交谈。
塔拉像是要保护亚伯拉罕似的,介入他们之间。
“……你是谁?”
“看来我自我介绍得有点晚了。我叫艾萨克。你呢?”
“……塔拉。”
“那你们几位呢?”
艾萨克的目光转向班尼特和尼奥勒。
班尼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不禁咽了口唾沫,而尼奥勒则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某种宇宙般的特质。
黑暗,冰冷的黑色虚空。似有若无。像一颗膨胀的蛋,又像一颗即将自我坍塌、不断收缩的心脏。
一个人类认知只能窥得片段的奇异宇宙。
“……啊哈。你们也是?”
似乎艾萨克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脸上绽放出笑容;并非嘲讽,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喜悦。
艾萨克从容地走近,握住尼奥勒的手,充满深情又礼貌地亲吻了一下。
“很高兴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
“????.”
尼奥勒面无表情地动了动嘴唇。仿佛这就足够了,艾萨克点了点头;一种通过沉默维系的交流。
然而,这是一种单方面的交流。
从艾萨克的举止和姿态来看,她似乎在试探尼奥勒,传达着某种遥远却又险恶的东西。
几乎就像一个男人用热切、侵犯性的目光追求一位美丽的女子。
就在她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
“离她远点!”
“啪!”
班尼特拍开艾萨克的手,拉着尼奥勒往后退,手臂环住她的肩膀。
这是为了保护她。毕竟,眼前仿佛有一条白蛇正对着尼奥勒露出獠牙。
艾萨克装作一副受伤、难过的表情,抚摸着被拍开的手,仿佛很疼的样子。
“我无处可去,所以才回来。连陌生人都热情地欢迎我,那么,一个只是暂时离开一会儿的女儿……肯定也会被欢迎回来的,对吧,父亲?”
“……是的,你的房间一直都为你留着。”
艾萨克的目光滑向塔拉,上下打量着她。目光还在她身上穿的衣服上停留了一会儿。
那是艾萨克的衣服。
“但现在,看来那个房间已经不属于我了。没关系,父亲。我能理解你不相信我会回来。”
“我……即便在梦里,也一直盼着你回来。”
“你的言行似乎不太一致。储物间对我来说就够了。你可以继续用我的房间,塔 - 拉。祝你用餐愉快。”
艾萨克礼貌地告退,走上楼梯,来到二楼班尼特之前住的储物间。
她打开门,走进去,然后关上了门。
直到她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见,大家都没有动。
亚伯拉罕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
这位可怜的老人,一直以来都在数星星,此刻用布满皱纹的手捂住脸,哀叹着。
“我不该给艾萨克看那些星星的……”
这是一种迟来的懊悔,是每个凡人都不可避免会经历的。
艾萨克顺利地融入了日常生活。
与第一天的尖锐刻薄不同,她始终表现得像一个善良、有礼貌的女儿。
她讨好亚伯拉罕,还总是问尼奥勒是否需要什么。
艾萨克尤其关注尼奥勒。
她主动搭话,关心尼奥勒的近况。对尼奥勒说的每句话都报以欢笑,对她说的每一件小事都表现得很感动。
话语温暖,友善不变。
然而,这里的每个人 ── 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伪装。尽管表面气氛看似温暖,但暗地里却充满了紧张。
仿佛随时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然而,他们却无能为力。
亚伯拉罕似乎很开心,哪怕这一切都只是表象。
对他来说,疏远的女儿回到家中,表现得很亲昵,就像梦想成真。
因此,班尼特和塔拉都无法干涉。
班尼特是因为一晚与亚伯拉罕的谈话萦绕心头,而塔拉则是不想看到亚伯拉罕伤心。
他们所能做的,只有采取一些间接行动,比如监视和准备应对措施。
或许在这不幸的境遇中,唯一幸运的是,这个外来者的出现暂时改善了塔拉和班尼特之间的关系。
“如果她有任何可疑举动,我们就会知道。我在储物间和亚伯拉罕房间的门槛处都施了魔法。我还准备了一个魔宠用于监视。我还在天花板上藏了一只老鼠。”
“我也布置了类似‘诅咒防御’的东西,但是……你不是打算必要时抛弃亚伯拉罕吗?你还挺上心的啊。比我想象的还要上心。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那个叫艾萨克的女人很危险。毕竟,她的眼神不正常。”
“好吧,嗯……今天轮到你值班了,不是吗?”
“别想偷偷把这事推给我。今天轮到你。”
时间就这样流逝,到了第五天。
他们返程的日子快到了。
塔拉坚持今天要和亚伯拉罕去大学,班尼特觉得有必要收集信息,便同意了。
那天晚餐时,他们向亚伯拉罕提出请求。
“亚伯拉罕,我们有可能去大学看看吗?”
“你们对大学感兴趣?”
“是的。我有些东西想查一查。”
“比起大学,你似乎对图书馆更感兴趣。好吧。如果你们能等到课程结束……我可以亲自带你们去。咱们走吧。”
亚伯拉罕欣然同意,三人准备前往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就在他们准备出门,塔拉吵吵嚷嚷地坚持要帮亚伯拉罕拿行李的时候……
班尼特注意到尼奥勒似乎出奇地陷入沉思,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食物……他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尼奥勒转过头,脸上没有一丝惊讶。
“你听到了吗?我们说要去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啊,听到了。]
“如果你不舒服……跟我们一起去可能会更好。你现在这么虚弱,如果遭到袭击,我们可无能为力。要是太累了,我可以背你。不然,你也可以待在报告里提到的藏身之处……”
[我没事。只是昨晚没睡好。而且像图书馆这种地方,你们需要我的能力,对吧?]
班尼特点点头。尼奥勒能迅速抓住哪怕最微小细节的能力,在他们的调查中会是巨大的助力;这次她肯定也能帮上忙。
尽管担心尼奥勒有点奇怪的状态,但他觉得总比留她一个人要好。
于是,所有人跟着亚伯拉罕坐上那台嘈杂的叫汽车的机器,前往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塔拉问能不能试试开车,班尼特插嘴让她别胡说。
在这一片喧闹中,尼奥勒一直很安静。白板和笔都没动。
尼奥勒的奇怪行为源于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
☆ 沥青
深夜,一个低语声传进尼奥勒的耳朵。
过来。过来。
她从浅睡中醒来,环顾四周,只见塔拉睡得正香;她周围没有别的东西。
过来。
脑海中的声音甚至给她指了个方向,尼奥勒判断这是某种魔法。
她小心翼翼地离开房间,顺着声音指引的方向走去。
在路的尽头,她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储物间前。
尼奥勒轻轻敲了敲门。
她敲门时,门像滑行般顺畅地打开了。
她走进去,看到艾萨克在月光下舒展着身体。
艾萨克露出和善的微笑,然后开口说道。
“你相信上帝吗?”
[我相信上帝的存在,但不认同与之相关的崇拜。]
“你近距离见过上帝吗?”
[没有。]
“真可惜。”
艾萨克眨了眨眼睛,似乎觉得这样的信仰很遗憾,然后透过窗户凝视着广阔的夜空。
尼奥勒也转过头去。
今天院子里没有监视的人。
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滔滔不绝,沉浸在宗教狂热之中。
“人类根本无法理解上帝。这是因为他们的感官器官低级。他们的耳朵只能听到很窄范围的声音,眼睛也看不到彩虹光谱之外的颜色。”
[????.]
“然而,有时候……非常罕见地,会有一些生来有幸能看到更多的人……被选中的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的人。离上帝非常近的人。你和我。即使我们无法完全理解,至少也能抓住其中一部分。”
她似乎坚信自己就是这些被选中的人之一,而这正是她宗教狂热背后的特殊驱动力。
艾萨克扭动着大腿,对着夜空投以爱慕的目光,她兴奋的眼神就像一个深陷爱河的人。
那种黏人的爱慕。
那种几乎能触摸到的、粘稠的欲望,仿佛只要有机会,她随时都会深情相拥。
这是一朵由各种情感在污浊堕落中混合而生的花。
一种沸腾、翻涌的泡沫。
尼奥勒知道那叫什么。狂热。
“我希望你也能……体验这种喜悦。你看,现在就是个很好的时机……”
艾萨克向尼奥勒递出一本书;一本不祥的书,用某种皮革装订而成。
手在书的表面拂过,能感觉到它散发着一种死物皮革不该有的温热。
尼奥勒静静地接过,紧紧抱着书离开了房间。
[????.]
尼奥勒并没有失去理智。
她确实对宇宙的浩瀚、令人眩晕的尺度差异、宇宙的……某种特质,怀有深深的敬畏。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打算为此抛弃一切。
无论是在异世界还是她原本的世界,总有一些超出普通人常识的东西存在。
一些人类无法触及、无法改变的东西。
无论是皇室的权力、升华后的怪物,还是人终将会面对的死亡,所有这些都是无法违抗的。
是绝不敢反抗的。
然而,她的信念依然很简单;她只相信救人是正义的,伤人是错误的。
她也有勇气按照这样的信念行动。
所以……
她打算读一读这本不祥的书,从中获取信息,然后……帮助班尼特、塔拉和亚伯拉罕。
也许……甚至是艾萨克。也许她也能得到帮助。
尼奥勒在房间的一角打开了这本书。
关于那个晚上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