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轻哼宛如棉絮,坠在苍芙心尖。
好在她个子足够高,后退半步,用整片背部抵住戮风车头,单手环住陆惟生的腰,让他以一种更舒服的姿势靠在肩头。
然后抬眸看向漆黑的夜空。
苍芙对着夜空呵出一团白雾。
看着螺旋上升的白雾被乱流卷走,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装?”
苍芙给这句话自动配上了陆惟生低沉的嗓音,如同插上电的贝斯,低音和弦回响,余韵撩人。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久。
陆惟生撑着引擎盖直起身子,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在想什么?”陆惟生问她。
“在想你为什么要装醉酒。”苍芙直言道。
陆惟生一怔。
“还有,不是让你出任务的时候不要戴项链吗?一旦产生反光很容易暴露方位。”
说着,苍芙径直将手探入男子领口,微凉的指尖落在锁骨,短暂摸索后,轻易勾出一根粗犷的银色链条。
毕竟是便宜货,时间久了难免会褪色。
苍芙瞥见陆惟生脖子上一圈被褪色染出的青黑色痕迹,乍一看仿佛是宋雪朝之前迷恋的项圈型choker,不禁笑出了声。
陆惟生一脸迷惑。
苍芙见状,笑得更大声。
陆惟生便也跟着勾唇,轻声道:“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别把冷风吃进去。”
“你没发现这根项链褪色很严重吗?”
“发现了。”
“为什么不换掉,这样看起来真的很像项圈。”
“是吗?我感觉还好。”陆惟生不以为意地摸了摸脖子。
“是的。”苍芙重重点头。
“用来栓什么的项圈?”陆惟生接着问。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苍芙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应该是某种大型短毛公务犬吧,小型犬可用不到这么粗的链子……呃、抱歉,这只是个比喻。”
陆惟生笑笑,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冒犯到。
他转头看向苍芙,她的鼻头从任务开始就沾染了一缕黑灰,到现在也没有擦掉。
眼睛亮亮的,宛如星辰。
陆惟生慢慢不笑了,就这么垂眸安静注视着她。
男子睫毛浓密,与深邃的眼窝相衔,细品眉眼时,能品出贵公子的那份矜贵无双。
奈何神态气度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
再精致的长相碰上冷若冰霜又寡言的性格,很容易被打上“不好惹”的标签。
苍芙歪了歪头,越看越觉得陆惟生和她嘴里的“大型短毛公务犬”很像。
连身上的制服都完美贴合。
嘴角一抽又想笑。
陆惟生挑眉道:“你该不会在心里把我想象成什么公务犬了吧。”
苍芙努力压平嘴角,“没有的事。”
陆惟生从衣领里勾出金属项链,银色链条在戮风低饱和灯光下泛着冷厉的色泽。
忽然的抬手牵扯到伤口,男子平整的眉头立刻皱起。
苍芙按住他的手,“想做什么?我帮你。”
“帮我把项链解下来。”
“好好的为什么要解下来?”
“不是你说它掉色吗?”
“……好吧。”
苍芙无奈抿唇,双手绕到他颈后,摸索着解开卡扣,将带有体温的项链握在手里。
“掉色的话,不然帮你扔掉?”
“不是这个问题。”陆惟生缓缓摇头,眼底忽然涌出一种苍芙看不懂的情绪。
“那是什么?”
“是……”
陆惟生快速说了一个字,却又在苍芙澄澈的眸子里偃旗息鼓。
“嗯?我们一向有话直说的陆队长这是怎么了?”
“我是想说……”
没有项链,脖颈处空空荡荡,像是少了什么。
陆惟生盯着躺在苍芙手心的项链,终于决定开口。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淡,但苍芙却从他眼里读出一份莫名的郑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戴上项圈的话,你……愿意做那个用链条拴住我的人吗?”
就在此时,一场小型横切风扫过荒原。
横切风威力不容小觑,将苍芙挽起的发再次吹散。
除了戮风岿然不动,连周弥光驾驶的重型越野都被掀得摇晃了两下。
不远处,越来越近的救护车、消防车和陆续到达的Gasoline善后队伍更是握不住方向盘,只能原地减速至四十码并排而行。
为抵御席卷而来的狂风,陆惟生将苍芙用力揽在怀里。
男子体型健硕,宽阔的腰背如同厚重的防弹钢板,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烟草味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苍芙担心碰到他的伤口,只能尽力撑开双臂,即便如此,金属项链依然牢牢被她攥在手心。
风止后一分钟,新松市今年的初雪翩然而至。
空中漂浮起细细的雪粒。
但很快,簌簌而落的雪粒开始朝着鹅毛大雪的趋势发展。
苍芙从陆惟生怀里抬头。
鼻尖的黑灰蹭在他的衣襟,这会儿倒是干净了。
她没有去看陆惟生,反倒是看着天空密密麻麻的冰晶,淡笑道:“下雪了。”
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陆惟生搂住她的手一顿,神情悄然黯淡下去,连背影都透着落寞和寂寥。
但他却刻意让嗓音听起来很愉快,“初雪,很不错的预兆。”
“很不错的预兆?比如呢?”
“比如……明年或许会是丰收的一年,也预示着万象更新,说起来,新年就快到了。”
陆惟生竭力将话题岔开。
“就这些吗?我以为初雪会预示着更具体的好事。”
苍芙说着伸手去接雪花冰晶,结果手掌没接到,脑袋上倒是落了白花花一片。
“嗯?”
陆惟生没明白她的意思,抬手替她掸去发间一时半会儿融不掉的雪粒。
“比如说……虽然这不是一个永恒的承诺,但如果某只大狗狗诚招一位主人的话……嘶,但是我好像没有饲养大型犬的经验,不然还是算了……”
话说到一半,苍芙习惯性使坏,一边摩挲下巴,一边偷偷观察陆惟生的表情。
“你什么都不用做。”
“嗯?”
“饲养大型犬超乎寻常地简单,在你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内,陪着他就行。”
“嗯……那我考虑一下……”
明知苍芙是故意的,但陆惟生看着她,紧张到连吞咽口水都不利索。
他知道她身上有秘密。
也清楚这所谓的秘密最终可能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鸿沟。
但没有关系,不论这段陪伴附了多短的期限,亦或是附了多苛刻的条件,他都愿意,他甘之如饴。
“那好吧,成交。”
说着,苍芙“哗啦”一下将盘在手心的金属项链散落下来,在雪光的映照下,项链褪去了森冷之意,被镀上了一层梦幻的光影。
“所以,这位名叫陆惟生的大狗狗,需要我替你戴上这枚质量不太好的项链吗?晚点给你买新的。”
苍芙轻笑,弯起的眉眼间满是明媚,如同拂开晨雾的朝阳。
“好。”
陆惟生嗓音哑得更厉害了。
他定定看着苍芙将项链圈在掌心,对着里面哈了两口热气,然后抬手将项链缠上自己的脖颈。
两口热气并不能温暖寒冬室外的金属,但落在皮肤上的刺骨凉意却刚好中和了他心头快要喷涌而出的灼烫。
当她努力寻找项链卡扣的时候,陆惟生的视线从她微微张开的嘴唇,慢慢游移至鼻尖。
没什么好等的。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他必须做点什么。
陆惟生俯身朝着苍芙逼近,两人脸与脸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急速拉近。
苍芙一惊,连忙伸手抵住他的胸膛,“等、等一下。”
情急之下,胸肌倒是摸了个结结实实。
但现在不是胸肌的问题。
苍芙对亲密关系抱有相当的戒心,因此陆惟生并没有贸然行亲吻之事,而是遵从自己灵魂深处冒出来的古怪念头,用鼻尖抵住苍芙的鼻尖,然后亲昵地扫了两下。
“轰——”
一瞬间,数十枚榴弹在苍芙脑海里轰然炸响。
平稳运行的精神领域瞬间腾起一朵硕大的蘑菇云,掀起的气浪呈摧枯拉朽之势碾过高速运转的精神力,“嗡”得一声,苍芙理智下线。
“你、你做什么?”
“蹭一下鼻尖,狗狗不是都爱这么做吗?”
“我、你……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陆惟生盯着苍芙仿佛碰一下就要渗出血珠的鲜红耳垂和眼底深浅不一竞相爆裂的蓝色小火苗,觉得有趣的同时心底浮现一抹深思。
“意味着……”苍芙张着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阿斯翠亚星系,白色神鸟栖息的亡灵山圣坛,抬头就是不见尽头的深邃星海,无数星体以不同的速度和频率划过浩瀚宇宙,留下交织的幻色星芒。
真正相爱之人携手抵达、共宣誓言。
誓词如下:
“我以灵魂为祭,在万里无垠之星海许下誓言:即便时空倒转、皮囊更迭,我将对你永远忠贞、我将用一生去追逐有你所在的栖息之地、我的满腔爱意将恒久泊入你的心间。”
宣誓完毕,鼻尖相抵,轻碰三下。
星芒见证,言出法随。
白色神鸟以星芒为食,交缠的灵魂碎片在不死鸟身上得以永存,随迁徙遍布广袤的宇宙空间。
若不幸分离,请聆听指引,臣服宇宙,失散之人终将重逢。
*
由于此次事件涉及Gasoline违法动用重武和武装直升机,并且造成方圆十里内的严重山火,因此被联盟打上了“超一级事故”的标签。
同时启动了针对陆惟生的紧急调查处理预案。
联盟连夜撤销之前的调查小队,重建了一支堪称严苛的调查组,先行到达陆惟生即将抵达的圣荷马斯私人医院。
陆惟生大量失血,上了救护车没多久就陷入昏迷。
在昏迷前,他强行要求苍芙下车,并命令张欣然单独、立刻将她送往秋山一间私人公寓。
“这段时间不要和Gasoline任何人见面,也不要打听我的下落。”
陆惟生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仍是强撑着叮嘱苍芙。
“……”
苍芙眼圈猩红,眼底积蓄了一层厚厚的水汽,但固执如眼前之人,死活都不肯落下。
“乖,没事了我就去找你。”
车上只有张欣然在,陆惟生索性不装了,脸上一片难舍难分的痛色。
“……”
苍芙不愿意离开,但她清楚陆惟生急需治疗。
于是用力捏了一下陆惟生的手,干脆利落地下了救护车,站在路边看着医护人员将镇痛药剂推入输液用的导管,任由被气流吹乱的头发遮挡住视线。
“拜托你了。”
车厢里,陆惟生对着张欣然郑重道。
“放心吧生哥。”
得到张欣然的承诺,陆惟生体力不支,彻底昏睡过去。
张欣然办事干脆利落,直接从附近小镇调来一辆轿车,故作轻松地拍拍车窗,招呼道:“走啦苍小芙,饿的话带你去吃顿夜宵。”
苍芙咬牙切齿,“我要吃很多很多肉!!”
张欣然打了个响指,“没问题,要吃什么肉尽管说,猪牛羊、鸡鸭鹅……”
“我要吃联盟调查组那帮人的肉。”苍芙忽然降低音量,面无表情道。
“……”
张欣然吓了一跳,赶紧拉开车门进去,将暖气开到最大。
饥寒交迫之下,人是真的会发疯。
平稳发动车子上路后,张欣然瞥了一眼苍芙泛红的眼角,安慰道:“你信我,生哥不是想赶你走,他是害怕联盟盯上你对你不利。”
“我知道。”苍芙闷闷地吸了吸鼻子。
“哎,这次的调查组不像之前那么温和,程泓越看起来咋咋呼呼,其实见了生哥还是犯怵,勉强能算听话,但眼下来的这一批人,说句不好听的,掌有生杀予夺大权。”
张欣然文绉绉了一把。
“那生哥岂不是很危险?”
苍芙想到之前虞衡在通讯里提到的“电磁烧灼”,眸色不禁一寒。
她才不信幕后操纵者和联盟高层没有勾结。
这次简直就是闻着味儿来的。
陆惟生走后,理智凶猛反扑,苍芙脑子里本就少得可怜的情情爱爱被统统扫进了角落。
她指尖轻轻敲击膝盖,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
一旦陆惟生受罚,和他亲近的Gasoline成员必定会被逼着退出之后的行动,全权由调查组接手,审讯杜青山后得到的第一手消息便也落在他们手里——
得想个办法搞到这些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