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大师。\"杨源指尖轻叩青玉案,目送鹤发老者拂袖离去。鎏金兽首烛台上,烛芯爆起的火星溅在青砖上,将他玄色衣袍的暗影劈成碎鳞般的残片。案头那卷泛黄绢帛无风自动,朱砂勾连的卦辞如剖开的血管般狰狞:\"虚舟镜碎,北境生劫命数如露,危在三旬\"。
他的拇指反复摩挲着绢帛边缘,直到触感泛起灼痛。恍惚间,林幻城的雪又落了下来——那是一前的冬至,他在雾园阁初见那抹月白身影。彼时对方还是垂髫女子,那时候还在宫中,跪坐在琉璃瓦上扫雪,指尖拨弄断弦古琴时,琴弦凝结的霜花竟比琼华殿的冰棱还要剔透。如今啊...杨源喉间滚过一声叹息,指腹碾过\"林幻城\"三字,墨迹在掌心洇成深褐,像极了那人成婚后,眼角眉梢凝着的霜。
黄绢被穿堂风卷得猎猎作响,如同一纸催命符。底下那叠婚书终于露出半角,鎏金印泥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林府陈府\"四个字像两枚生锈的铁钉,将本该喜庆的洒金宣纸钉在青玉案上。杨源盯着那道朱红戳记,忽然想起去年冬至,林唤儿替他研磨时,指尖沾着的朱砂也是这般色泽,却比此刻柔和千倍万倍。
婚书边缘卷着细密的冰纹——是今早暗卫给他带出来的。一月前前收到密报时,这叠纸还好好锁在林府库房,直到他命人闯入喜房,看见新嫁娘腕间晃动的玉镯,才惊觉那是陈如玥的陪嫁。
那时林幻城被抓来浸在池水里,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了“化形”红色的喜服浸透后贴在身上,发冠散落在砖缝里,乌发如墨汁般在水面晕开,倒像是当年撷芳阁里,他不慎打翻砚台的模样。
\"说!\"杨源的指尖掐进池子边缘,檀木被攥得发出吱呀声。水面倒映着他扭曲的脸,与林幻城眼中的冰寒撞个正着。那人忽然笑起来,震得水面泛起细碎涟漪,睫毛上凝着的水珠簌簌掉进水里,分不清是泪还是冰碴:\"你要看什么真相?是我假死的戏码,还是我与如玥私定终身的情书?\"
池子的水突然溢出,在青砖上蜿蜒成河。杨源这才注意到,林幻城胸口的胎记在浸透的衣料下格外清晰,淡青色的蝶形印记沾着水珠,恰似当年雪夜那人靠在他肩头时,落上的一片薄冰。可此刻那抹青色却像毒蛇信子,嘶嘶吐着信子啃噬他的心脏——原来所有的琴瑟和鸣,不过是镜花水月。
\"我对你没有一点感情。\"林幻城的声音比浴桶里的冰还要冷,每一个字都像冰棱刺进耳膜,\"我的心从始至终都是如玥的。你以为那晚替你挡箭是情之所至?不过是怕你死了,我再没机会去陈府提亲!\"话音未落,他突然抓起案上的鎏金烛台砸来,火光在眼中炸开的刹那,杨源看见他颈间晃动的玉佩——正是自己送的定情之物,却被系在陈如玥送的红绳上。
烛台砸在立柱上迸出火星,惊飞了檐下避寒的雀儿。杨源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林幻城穿婚服的模样:喜服领口绣着并蒂莲,针脚却歪歪扭扭,分明是拙劣的手艺但他却那么宝贝。
原来从始至终,他与林幻城的感情都是一场自我欺骗骗局,你看连婚书落款的\"林幻城\"三字,都带着陈如玥的笔锋。
杨源曾以为,自己对雪夜中抚琴的\"林唤儿\"一见倾心,不过是惊鸿一瞥的皮相之慕。直到那日的重逢,那人以男子的姿态站在那里,发间还沾着半片未化的雪花——他才惊觉“她还活着……只是变成了男子”,心跳如擂鼓的瞬间,竟与记忆中阁楼上那个抱琴浅笑的身影重叠得严丝合缝。
彼时林幻城被暗卫抓着,但是眼里依然有光。杨源忽然想起初见那夜,他替\"林唤儿\"披上狐裘时,她眼里也是这般温度。雪光映着那人眉峰,比女儿家时多了分清冽,可眼尾微挑的弧度,却与月下拨弦时别无二致。
\"殿下。\"林幻城拱手作揖,腰间玉佩随动作轻晃——正是杨源上月差人送去的羊脂玉。他这才惊觉,自己从未细看过\"林唤儿\"的绣鞋尺寸,却能一眼认出这玉佩在林幻城腰间的晃动频率。那日在宫中,他望见穿男装的他,竟比看见着华服的女子时,更觉呼吸一滞。
梅枝突然被风压断,惊起满树碎琼。杨源望着林幻城蹲身捡拾落花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翻看的《山海经》——化形的灵狐可男可女,心魂却始终如一。他曾以为自己爱的是雪缎般的鬓角、秋水似的眼波,此刻才明白,真正刻进骨髓的,是那人抚琴时指尖的颤抖,是论政时眼底的星芒,是无论着裙裾还是披氅衣,都始终清透如冰的魂灵。
\"幻城。\"他脱口而出的名字惊得自己一颤,却见那人抬眸时,睫毛上的雪花恰好落在面颊,像极了女儿装扮时,他替她簪花时滑落的露珠。原来皮囊不过是琉璃盏,真正让他醉心的,是盏中盛着的月光——无论盛在玉杯还是陶盏,始终皎洁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