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暮春总是带着三分湿冷。斑驳的城墙在斜阳下泛着青苔色,曾雕满祥云纹的檐角早已褪去了金漆,露出灰败的木骨。街巷间零星几家商铺挂着褪色的灯笼,伙计们倚门而立,望着空荡荡的青石板路,连吆喝声都透着倦意。
秦淮河依旧缓缓流淌,却没了往昔画舫穿梭的热闹。河畔的苏家老宅静立在暮色中,朱漆大门上的铜狮扣环早已蒙尘,门楣上\"簪缨世泽\"的烫金牌匾被风雨蚀得斑驳,唯有门廊两侧石阶上残存的牡丹浮雕,仍能窥见当年门庭若市的盛景。
苏府内院,雕梁画栋的明间里,苏老爷独坐太师椅中,手边茶盏已凉透。他望着满室线装书与青花瓷瓶,指尖摩挲着案头那方端砚——这是先祖在翰林院任职时御赐之物。砚台边搁着半幅未完成的山水画,墨迹干涸处凝着深深的褶皱,像极了老人眉间那道愁纹。
\"老爷,三少爷又去了醉香楼。\"管家苏福躬身立在门边,话音里带着三分试探。苏老爷长叹一声,将画轴重重摔在案上:\"由他去吧,这苏家...还能管得住什么?\"
暮色渐浓时,苏瑾瑜踩着青石板路往城南走。他身着月白长衫,腰间挂着块和田玉坠,乌发用银簪随意束起,举手投足间透着文人特有的散漫。路过城隍庙时,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正举着横幅高呼\"实业救国\",他驻足片刻,摇头轻笑:\"这世道,连菩萨也护不住金粉了。\"
醉香楼戏院门口挤满了车马,苏瑾瑜熟门熟路地绕过人群,从侧门进了包厢。台上正演着《牡丹亭》,杜丽娘水袖轻扬,唱腔婉转如秦淮流水。他倚在雕花栏杆边,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忽觉楼下人群骚动。
\"让开些!新来的角儿要登台了!\"跑堂的伙计高声吆喝着,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苏瑾瑜抬眼望去,只见一袭素色旗袍的女子款款登台,她发髻低挽,只簪了支素银簪,眉目如画却透着冷意。檀板轻敲,她开口唱的却不是昆曲,竟是新编的《秦淮叹》:
\"六朝金粉化烟云,朱门空锁旧斜阳。半卷诗书半卷泪,谁人听得断肠声...\"
声线清泠如碎玉,苏瑾瑜心头猛地一震。那女子唱罢便退场,连水牌上都没留名字。他追到后台,却见那女子正倚窗作画,宣纸上墨色未干,画的正是秦淮河畔残破的城墙。
\"姑娘这画...\"苏瑾瑜正要开口,那女子却将画纸卷起,冷冷道:\"苏三少爷还是去听你的牡丹亭吧。\"说罢拂袖而去,只余一缕檀香萦绕在空气里。
他愣在原地,直到跑堂的送来茶点:\"那位是林小姐,投奔苏府来的,脾气古怪得很,少爷莫怪。\"
苏瑾瑜捏着茶盏出神,忽觉袖口一沉,原是那幅画纸不知何时被塞进他袖中。展开一看,画角题着\"若曦\"二字,墨迹淋漓处洇出几滴泪痕。
夜风掠过苏府梅园,惊落一地残瓣。林若曦独坐廊下,望着满园凋敝的梅树发呆。白日里与苏瑾瑜相遇的场景在脑海中反复,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若曦,苏家...是我们唯一的归处了。\"
三年前父亲病逝后,林家迅速败落。她带着母亲留下的画稿和半箱古籍投奔苏家,却在门房等了整整三日才被接入偏院。苏夫人怜悯她的境遇,却总在闲谈时暗示:\"若曦的性子太冷,怕是难觅良缘...\"
正出神间,忽听脚步声由远及近。苏瑾瑜捧着那幅画匆匆走来,衣襟上还沾着梅瓣:\"林小姐,这画...\"他话未说完,便被廊下烛火映照出的倩影怔住——林若曦着一袭藕色旗袍,乌发垂在肩头,月光在她颈间流转如碎银。
\"画上题了名字,苏少爷为何还来寻我?\"她指尖轻抚画纸,声音比白日里柔和了几分。苏瑾瑜耳尖发烫,将画纸展开:\"这城墙...画得极像,只是为何不见秦淮水?\"
林若曦轻笑:\"水在画外,也在画中。\"她忽然抬头,眼中映着漫天星子,\"苏少爷可听过'逝者如斯'?\"
苏瑾瑜望着她眼底的光,忽觉胸腔内有什么在翻涌。他自幼熟读诗书,却从未有人与他这样谈画论道。廊外忽传来苏福的咳嗽声,林若曦垂眸将画纸收回,转身消失在月洞门后。
次日清晨,苏老爷在书房摔碎了茶盏。苏福跪在地上,额头磕出血痕:\"老爷,三少爷昨夜宿在醉香楼了...\"苏老爷望着满地碎瓷,想起昨日收到商户周家的提亲信——周家虽是新贵,但女儿自幼娇纵,实在配不上瑾瑜。
\"去把瑾瑜叫来!\"他拍案而起,案头砚台震得墨汁四溅。苏瑾瑜踏进书房时,正看见父亲将提亲信掷在地上:\"周家商户之女,你若是肯娶,苏家还能得些资助!\"
\"父亲!\"苏瑾瑜捡起信笺,指尖发颤,\"儿子志不在仕途商贾,只愿做个闲散文人...\"话音未落,苏老爷已抓起砚台砸向他:\"文人?苏家百年清誉,就要毁在你这浪荡子手里!\"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多宝阁上的青花瓶。碎片溅落时,苏老爷的叹息声比瓷片碎裂更刺耳:\"你可知,苏家上月连米铺的账都结不出了...\"
苏瑾瑜冲出书房,迎面撞上捧着账簿的苏婉清。她蹙眉看着弟弟狼狈的模样,将账簿塞进他怀里:\"这是城南绸缎庄的账,你去核对下。父亲老了,苏家...得靠咱们了。\"
暮色再次笼罩秦淮河时,苏瑾瑜坐在画舫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发呆。账册在膝头摊开,墨字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忽听船头传来清泠的琴声,抬眼望去,林若曦抱着一把焦尾琴立在船头,衣袂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琴声如泣如诉,苏瑾瑜想起昨夜她眼底的星光,忽觉胸中淤积的郁气都散了几分。他取出随身带的竹笛,合着琴音吹奏起来。笛声清越如泉,与琴声交织成曲,惊得河面白鹭振翅而起。
一曲终了,林若曦转身欲走,却被苏瑾瑜叫住:\"若曦,明日...可愿去莫愁湖看荷花?\"她驻足片刻,月光在她发间流转:\"苏少爷可知,莫愁湖的荷花,年年开在淤泥里。\"
船舱内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苏瑾瑜苦笑摇头。他知道,苏家这座大船,正在缓缓沉入时代的淤泥中。而他和林若曦,不过是两茎飘摇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