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偏僻的地方,斧头帮如同它的名字一般,无人问津。
华服男子每日都会将白幡降下来,擦拭干净上面的尘土,次日又挂上去,见没有人来,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也大觉欣慰。
公仪林这几日蜗居屋中,在这小小一隅中却也收到不少消息,多数是华服男子白日出去打听回来,话说公仪林多数时间还是放他自由,毕竟华服男子维系和纳兰家的关系有利于他日后有所动作。
这些纷杂的消息中,有三条引起公仪林的重视,一是边飞尘回到神梦谷后,傀儡门曾派人前来交涉,将当日边飞尘伙同不明男子偷盗门内的仙傀一事道明,字字珠玑,意图让神梦谷给出一个交代,神梦谷谷主也就是边飞尘的师父,很快给出了所谓的交代,只回复一个字:滚。
捏捏鼻梁,公仪林摇头,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着实无语了一下,想不到这神梦谷的谷主还真是挺有性格的,虽然傀儡门在势力上远不及神梦谷,但门内好歹也是炼出仙傀的存在,一般大门派就算看不上这些旁门左道也不会主动为敌,尤其是还在理亏的情况下。
“神梦谷的历代谷主脾气都格外耿直,这点连师父都提过,不足为奇。”李星宗坐在他对面,手中拿着一个古朴的小盒子,上面雕刻的花纹都有些看不清,但制作这盒子的木材却是价值不菲,一克都要千金。
待盒子打开的一刻,一室幽香。
泛着丹晕的丹药稳稳躺在怀中,散发的香味诱人的像是要引人采摘,公仪林平复了心神后道:“这甜腻的味道哪里像是毒丹,倒有几分神似造化丹。”
李星宗,“有些蠢货总想着将毒丹炼制的无色无味,入水即化,中间过滤出不少毒|药的药渣,导致毒丹炼成后平白无故损失不少药力,当真是愚蠢之极,要知道最奇妙的毒丹会诱人当它是仙丹,自觉服下。”
“的确,连我都差点上当。”公仪林盖上盒子,防止毒丹长时间接触空气导致药效挥发,“如果我现在散播消息,有一颗造化丹出现在长门,想必会有不少人争得头破血流。”说话间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人心逐利,只要用利益稍加驱之,前仆后继往火坑里跳的数都数不清。”
“有能力争抢造化丹的也不是任人玩弄的,”李星宗理智道:“抢到手后定然会想办法找人试验,刮下一星半点丹粉,找人试药。”
公仪林非但没有沮丧,反倒眼前一亮:“有没有可能外面一层是助人提升的药效,内核却是至毒,短时间内能大幅度增强修士的修为,但随后经脉爆裂,十死无生。”
“有很大的难度,丹药的成分不同,成色便不一样,但也不是没有可行性。”李星宗摸摸下巴,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个小师弟带偏道上去了,原本是想嘱咐他不要乱用这颗毒丹,结果不知不觉竟讨论道如何杀人上去。
“爱好和平,善待众生。”李星宗郑重其事地将存放毒丹的木盒交到公仪林手中。
公仪林收好,“人若犯我,千倍还击。”
李星宗:“……我记得这句话还有前半句。”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么重要的中心思想跑哪去了。
公仪林作出痛心疾首状,“前半句离家出走了。”
李星宗:……
两人随后又商讨一阵,最终决定在七日后离开,原本李星宗是准备后天出发,但公仪林一句意味深长的‘还有没办完的事要办,’让李星宗叹了口气,却也默认。
“为何一定要灭纳兰家,按理说你们的仇怨没有深到这个地步?”
“第一,纳兰逸皇妄图对我不利,身为纳兰家着重培养的天才,纳兰家必定会在背后支持他的行动。”公仪林不咸不淡地开口。
重要的部分总是放在最后说,李星宗耐心地等着公仪林说完后半部分。
“不过让我下定决心灭纳兰家的是因为那只胖虫子。”
李星宗目光一凝,“哦?”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人,似乎想确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公仪林任由他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上次在落花楼,李望提到纳兰世家的时候蛊王的气息有一瞬间暴动,它自己却没有意识到,那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防备的状态。”说着他低低笑了声,“不过谁知道是不是巧合,说不定他听到了什么其他的东西才导致情绪失控,比如李家。”
手指微微一颤,李星宗面色不露分毫,内心却不由讶异,智多近妖,不外乎如此。
“李家,最为人口耳相传的莫过于当年不明原因死亡的李长安。”公仪林轻声开口,“所以说,引起蛊王心境波动的,可能有三个原因,纳兰家,李家,李长安或者是三者都具备。”
“世间无巧合,少意外,”李星宗叹道:“你果真将大师兄教的一直铭记于心。”
“至少这个道理运用到现在都没有出过错,”公仪林唇角勾了勾,“说起来,你为何一直对于蛊王的过去只字不提,想必蛊王不仅仅是你养的一条虫子。”
“他怎么可能会是一条虫子,”李星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怅然,“但有一点我可以回答你,我同他的过去没有什么交集。”
公仪林一怔,他明明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一番爱恨情仇,现在居然告诉他白脑补了,那刚刚的工程量算谁的!
李星宗忽然站起身,“天色已晚,我不多留,你早点休息。”
“你逃避话题的本事什么时候能练的像搬山一样好?”身后公仪林撇撇嘴,身为修士,晚上修炼或是进入冥想状态很正常,说什么休息这种话,简直不能更敷衍。
“你灭纳兰家,我不拦你,纳兰家伤天害理的事情做得不少,被灭了也是咎由自取,但尽量不要牵扯到落花楼。”
公仪林摊手,“你都说了落花楼有一个老不死的怪物坐镇,我又不是活腻歪了跑去招惹。”
心里却在寻思纳兰家究竟做了什么,让李星宗用‘伤天害理’几个字来形容。
李星宗点点头,“你能明白这点最好。”
“问一个问题,”公仪林搓搓手道:“九师兄你今年多少岁?”
李星宗的瞳孔骤然一缩,面瘫脸散发着一股冷酷的气息,“你难道不知道师门的第一忌讳是什么?”
公仪林摸摸鼻子,“年龄。”
李星宗沉声道:“师门里每个人的年龄是门内最高机密,以后不要妄想打探。”
“知道了。”公仪林乖巧地点头,内心却道:总之你比我老很多就对了。
念及此,不由暗戳戳地生出些小开心。
李星宗走同来一般,永远都是无声无息,就像他手里的毒,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要了人命,又在悄无声息中散去,伴随着他留下紫色的烟雾,一声轻轻的叹息回荡在屋内。
这一声叹息乍一听没有什么,但仔细分辨又察觉出一种莫名的无奈,伴随着这声叹息而来的,是几乎听不见的一句话,“昔年公子碧,一曲惊长门……可惜。”
初升的太阳很快挂在天空。
华服男子一夜未归,他有自己的一套小势力网,不能疏于联系,第二天回来时斧头帮门口依旧是门可罗雀,他放下心来,这样的日子再熬上几天,想必所谓的第一帮主就能放弃这个建帮立派的宏愿。
“收拾收拾,准备随我出门一趟。”正当他打着小算盘,公仪林推开院落的门,吩咐道。
华服男子垂首应是,心中却在思索他要做什么,思前想后无果,只得跟上。
今日的公仪林褪去白袍,换上鲜红的衣衫,同黑纱斗笠显得格格不入,背上被白布缠绕的大刀也收起,只是牵着马匹,慢慢悠悠晃在街道上。
不知走了多久,华服男子终于忍不住问,“帮主,我们现在要做些什么?”
“礼贤下士。”公仪林平静地给出四个字。
褒义词,礼貌的口吻说出。
华服男子放下心来,总算是要去做一件靠谱的事情。
“长门附近还有没有出众的画师,没有投靠纳兰家?”
华服男子思索了一下后道:“有一小户,叫越浪,生性放荡不羁,自称丹青世间第一,纳兰家多次招揽,他都没有回应。”
公仪林狭长的眼眸闪过异芒,“纳兰家就没有用什么别的手段。”
“倒是想过。”华服男子失笑道:“可惜画师不比其他,控制思想,用武力胁迫等于毁灭一个画师的灵感,而越浪虽然产品在市场上流通不多,但每一副都是万中无一的精品,对于纳兰家的画道大有裨益,所以他们宁愿花大价钱买一副,也不愿意毁了越浪这个人。”
“不畏权贵,目中无人,这样的性格反倒利于我的行事。”
“帮主准备如何做?”
“既然礼贤下士,自然买些礼物亲自登门造访。”
华服男子摇头,“这一招纳兰家早就试过,而且送去的礼物都是上品宝物,最后全部被如数退回。”
“无碍,”公仪林抬手,“关键在于我要做的第二件事。”
“愿闻其详。”华服男子请教道。
“三顾茅庐。”
闻言华服男子皱眉,别说三顾,纳兰家的人去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招不可能行的通。
他措辞后想要开口提醒,公仪林却是摆摆手,“只要态度足够诚恳,他不会拒绝。”
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华服男子在天色稍晚时带公仪林去拜访越浪居住的地方。
一层层的稻草堆积而起,木门几乎像是一个摆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用力一踢也会踹开,公仪林在门外笑容一僵,茅庐这个称呼实在是高抬了这座稻草屋。
调整好面上的微表情,踏上台阶,公仪林扣响破败的木门,他尽力控制好力道,让这扇门不至于过早夭折。
敲了好一阵,没人应答,公仪林很有耐心,三长两短,沉稳地敲击门扉。
“吵死了,吵死了!”门内传来一声愤怒的咆哮,由于稻草几乎不隔音,这一声格外清楚地传到门外,中气不足,嗓门挺亮,公仪林大概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平日作息不规律,又脾气暴躁的男人。
想归想,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反倒敲击的更有节奏。
“你还上瘾了不成!”
‘嘭’的一声,木门垂直落地,摔成三瓣,从里面冲出来的人衣冠不整,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几乎被各种颜料浸染。
很好,这扇门不是葬送在自己的脚下,而是他主人的。
公仪林抱拳道:“可是越浪,越公子?”
暴怒的男人压根没理会他,“求画的赶紧滚!”
华服男子别过头去,生怕这位心狠手辣的帮主大人一怒之下出手将人给灭了。
公仪林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甚至看上去颇为谦逊,“在下公仪林,来此不为求画。”
公仪林。
华服男子心里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说来奇怪,他和这差点要了自己命的人相处多日,两人却从没有问过对方是什么名字,他们心中都清楚,双方之间是纯粹的利益关系,说不定他下一秒就会选择出卖,也指不定有朝一日对方会降自己诛杀。
如此,问名字实在是再多余不过的一件事情。
此刻公仪林无意间说出自己的名字,华服男子不由多想一下,‘林’之一字,很是值得玩味,独木成林,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腔孤勇。
在他深思的一刻,公仪林已经说出后半句话,“我来此,是为招纳贤才。”
暴怒男子怔了一下,过了好久忽然哈哈大笑,“纳兰家是越来越不上道了,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招,利诱不行换成苦情牌了?”
“首先,我和纳兰家不是一丘之貉。”短短一句话将自己的立场表达的很清楚,“其次,我只问一句,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招揽?”
越浪脸上全是讥诮,要不是看在同是看纳兰家不顺眼的份上,他早就将人轰出去了,但现在也好不到哪去,他用力扇着袖子,将公仪林往外扫,“滚滚滚,快滚!”
公仪林叹了口气,华服男子心道,早就知道这一招行不通了。
“三顾茅庐,看好了,今日便是第一顾。”
华服男子愣住,这句话似乎是在和自己说的。
就在他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见眼前出现一红色残影,待他分辨出那是公仪林衣摆的颜色,就听越浪一声惨叫,脸被踩在鞋子下,脚的主人居高临下恶狠狠道:“从不从!”
越浪:……
华服男子:……不是说好的要礼贤下士?
等了好久,见到还在发呆的越浪,公仪林遗憾地摇摇头,“是条汉子,看来我只有明天再来一顾。”正当他要潇洒转身离去时,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来道:“明天见。”
人无信而不立。
第二天,准时准点,公仪林再次穿着一身明晃晃的衣衫现身茅庐外,越浪并没有将门安上,趴在地上作画,见状公仪林二话不说上前又是一脚,再次遁走。
第三天,照旧。
第四天,越浪捂着脸,鬼哭狼嚎道:“不是说三顾茅庐,你超出次数了!”
公仪林露出春风般温暖的笑颜,“忘了告诉你,我的‘三’,指的是多次。”
闻言越浪气得当场昏倒在地,公仪林走的时候还贴心地给他盖上一些草。
两人出门时,华服男子有些担心道:“物极必反,这样下去恐怕越浪会起抵触心理,万一还和纳兰家族联合,帮主岂不是得不偿失。”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白白遭了好几顿打,保不齐越浪就和纳兰家看上眼了。
“他不会。”公仪林淡淡道:“明日起我们就不用再来。”
“您要放弃?”
“他会自己找上门。”
……
翌日,天尚未明时,就听宅院门被‘轰隆轰隆’地用力砸,彼时天上还依稀能看见几颗星辰,华服男子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耳朵,公仪林嘴坏心狠计谋毒,但修为相当高深,唯一不用担心的就是有人依靠武力对他的安危造成威胁。
正当华服男子打了个呵欠就要陷入再一轮深度睡眠,一声朗喝响彻院落,震地华服男子差点掉下床,只听那声音吼道:“斧头帮的小马仔,快去接客!”
“……”
嘭!格外熟悉的声音。
越浪想起,自己前几天踹碎自己家门就是这个声音,他正猜想发生了什么,宅门就被野蛮地打开,开门的人穿着华服,盯着浓厚的黑眼圈,鞋尖上还沾着一些木屑。此人正是刚刚踹飞自己房门的华服男子,他有怨念,却不敢直接对着大门发泄,只能找自己屋子的房门撒气。
震惊只有一瞬间,无视华服男子黑暗的气场,越浪双手死死扣住他的肩头,“人呢!人在哪里?”
瞧着青一片紫一片还没复原的脸,华服男子早就将这些天升起的一丢丢同情扔到十万八千里外,只恨公仪林下手太轻,没有直接让人毁容。
被盯着看了这么久,越浪捂着自己的脸沾沾自喜,“你也觉得很棒对不对!简直是神来之笔,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精准的作画方式。”
华服男子:“……你想表达什么?”
“山水画啊!”越浪改为捧着脸,“连这都看不出,狗眼都不如!”
华服男子深吸一口气,忍耐,一定要忍耐,这个人还有用,千万不能手滑将人误杀了,否则公仪林一定会迁怒于他。
就在越浪继续指着自己的脸介绍哪一块区域是假山,哪一处是湍急的河流,公仪林自远处走来,红衣消褪,他又恢复成风霜白衣刀客的模样,一大清早的并没有影响他说着客套话:
“越公子亲至,寒舍蓬荜生辉。”
越浪却是直接做了一个亮瞎华服公子眼的动作,弯下身像只小狗一样蹲在公仪林旁边,瞅着他的鞋看,“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可能将脚的力量掌握的如此精准!”
从高往低看,华服男子吃了一惊,刚才只觉得这人鼻青脸肿,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当真是一副山水图,有高有低,层次分明,不由惊叹地朝公仪林看去,想不到这人还有如此水平。
公仪林看上去不动声色,高深莫测,内心却道同样的脚法他从前看大师兄对其他几位师兄做了不下几千遍,那才叫真正的惟妙惟肖,堪称精品画作,他虽然达不到那种炉火纯青地地步,照猫画虎还是勉强可以的。
“咳咳,”他轻咳一声,刻意将下巴的角度扬起到四十五度明媚忧伤的角度,“一双慧眼洞世事,只有多看多听,才能有所感悟,一味蒙在房子里,最终只会得不偿失,因小失大。”
心灵鸡汤什么的,公仪林称第二,没人敢说自己第一。
就像一般没什么真本事的算命先生也能让你觉得他说的准,公仪林的话总能让人找到契合点,不管是测字算命还是煲心灵汤,问题不在于准不准,而是人对号入座的心理。
任何经历都能套用到空话里,尤其是人生经历丰富的人。
越浪早在公仪林说出第一句话时目光便有些呆滞,表情似悲似喜,嘴唇动了好久,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怎么了?”华服男子压低声音问。
“追忆自己的一生,然后觉得我说的对,说的很对,简直太对了,直至有一天突破新的丹青境界,”公仪林将声音压成一道线传入华服男子的耳中,“等到他成为一代大师的时候,最忘不了的是谁?当然是给予他光明,成为他黑夜中指示灯的我,他会把我当成大恩人,死心塌地,变成最忠诚的信徒。”
华服男子:……受教了。
公仪林兴冲冲道:“不如明天我也跟你讲讲人生的道理,点明前进的方向?”
华服男子不着痕迹地后退几步:“好意心领了,只是我一个人福薄,怕是承受不来。”
“没事,你多找几个人,佛法浩荡,好歹也继承了佛道传承,我普度众生的时刻就要到了!”
华服男子身子一抖,赶忙在公仪林做出决定前转移话题,指着越浪道:“他好像有话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