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周围一派嗡嗡议论,司空贾充依旧端坐在食案之后,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长女。他知道以贾荃齐王妃的尊贵身份,此刻的现身和说辞都太过惊世骇俗,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逼父亲与母亲重修旧好,这个女儿还会做到什么程度。
“齐王妃请起,其他事情容后再议。”见贾荃一直跪着不动,似乎没有得到许诺就不会起身,贾充颇有些尴尬恼怒。他假装没有看见名士派政敌们幸灾乐祸的眼神,站起身来对贾荃拱手:“齐王妃恕罪,臣身有不适,先告退了。”说着转身就要离席,而内室女宾区内的贾充现任夫人郭槐察觉这边的动静,也一起站起身准备离开。
此情此景,就是齐王司马攸亲自挽留,贾充夫妇也绝不会在这里多呆一刻了。
“贾司空留步!”然而就在贾充夫妇尚未跨出殿门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让贾充蓦地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转回身来。
“陛下?”随着贾充一声惊呼,殿中所有人俱都拜伏下去,“臣等参见陛下!”
此刻扶着齐王司马攸的手臂缓步从殿后转出来的人,正是晋朝天子司马炎。他只穿着天子的家居常服,满面都是和蔼可亲的笑容:“众卿平身,朕之所以一直不愿露面,就是怕引得众卿拘束,不能尽兴。”说完,司马炎又向依旧拜伏在地的贾充道,“方才朕也看了俳优的演出,深为贾司空与李夫人的真情所感。听齐王说李夫人现在就在后堂,不知贾司空想如何了却这桩公案?”
原来自己这桩家事,在皇帝心目中果然有着不一般的分量。贾充心里暗叹了一声,却只俯首道:“自古男子只能有一名正妻。贾充不幸已经辜负了前妻,若是迎回前妻,势必辜负后妻,岂不是犯下双重罪愆?请陛下明察。”
“原来不过是名分问题。”司马炎似乎并不以为然,继续笑道,“这样吧,朕下一道圣旨,特许贾司空设置‘两夫人’,无论前妻后妻不分大小,一律算作贾司空的正妻。如此两全其美,也免了无知百姓对贾司空一家的议论,众卿以为如何?”
“臣妾代母亲拜谢天恩!”贾荃一直等的就是这一句话,当下喜上眉梢,跪下向司马炎谢恩。
“陛下此举顺天应人,就算是边鄙小民,也会称颂陛下的恩德!”由齐王司马攸领头,庾纯等名士派大臣全都跪下称颂皇帝的义举,冯紞、荀勖等礼法派大臣不得已也顺势跪倒。
“郭夫人以为如何?”司马炎早就听说郭槐对李婉颇为嫉妒,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妾身不敢有异议,一切单凭陛下做主!”郭槐虽然心恨李婉贾荃等人搬出了皇帝做靠山,却不得不软下声气,伏低做小。
一时间,整个宴会上所有人都拜伏在地,唯有司马炎一个人站在大殿正中,审视地盯着远处跪伏的贾充,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笑意。
“去,把李夫人请来。”贾荃瞅准机会,命人去后堂将母亲请到大殿。只要贾充顺势一谢恩,离散飘零了十二年的李夫人就可以与贾充重修旧好。“两夫人”的殊荣,自古从未有过先例,由此可见皇帝司马炎对权臣贾充的恩宠实在是令人艳羡。
然而,就在一片“天子圣明”的称颂声中,一向善于迎合圣意的贾充却缓缓直起腰来,无声地望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天子司马炎。随后他忽然再度磕下头去,沉声道:“臣谢陛下恩典。然而一夫一妻,古已有定,陛下万不可为了贾充一人而改弦更张。若是后人因此对陛下有不敬之议,臣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
“你的意思,就是拒绝迎李夫人归家了?”司马炎脸上的笑容一沉,慢慢地问。
“臣与李氏,十二年前就已离异,再无任何瓜葛。古人尚言覆水不收,陛下若是不愿收回成命,臣唯有一死以明心志!”贾充说着,猛地直起腰,重重磕下头去。只听“砰”地一声闷响,贾充的额头在青砖地面上撞开一道裂口,鲜血顿时顺着眉梢鼻梁流淌下来。
“老爷!”郭槐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见贾充还要磕头,忍不住哭着朝他扑了过去,“老爷万不可如此,不如休了妾身迎回李夫人吧!”一时间,贾充的鲜血和郭槐的泪水混合在一起,竟比方才那些俳优的表演更为打动人心。
见到如此变故,贾荃愣了愣,忽然只觉一阵晕眩,身体摇晃了几下倒在司马攸的怀中。而皇帝司马炎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终于道:“既然贾司空如此坚决,朕也不便强人所难。来人,赶紧给贾司空治伤!”
看着郭槐搀扶着贾充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大殿,躲在帷幕后的潘岳忽然觉得一阵心寒。这个局他与司马攸夫妇精心布置了多日,司马攸甚至特地进宫请来了皇帝颁布特旨,就连最为泼辣妒嫉的郭槐也被压得无话可说。可是谁会料到,万事俱备之际,贾充却不肯顺水推舟,偏要悖逆民心和君恩,宁死也不肯奉诏。难道他对后妻郭槐爱重到如此程度,甚至为了她可以对抗包括君权在内的所有压力么?
事实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可究竟是什么顾虑,让贾充拒纳李夫人的心志如此坚决?
以往隐约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潘岳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蹿上了头顶,仿佛一条冰冷的毒蛇就躲藏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朝着它的目标吐着鲜红的信子。
透过帷幕的空隙,潘岳的目光落在了司马攸身上。此刻他紧紧地抱着怀中虚弱的贾荃,神色惨淡,宽大的衣袖卷落下去,露出了他左手腕上一道年深日久却依然鲜明的疤痕。那道疤痕的来历,司马攸从来讳莫如深,也从不愿被旁人看见,可是现在,他失神之下竟然忘了遮掩。
潘岳定定地凝视着那道疤痕,忽然感到在自己离开洛阳的这大半年之中,某种最可怕的事情早已经悄然发生,而他却没有办法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