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曹掾,外面有人找。”一个司空府的僮仆忽然走到潘岳身边道。
“是谁?”潘岳有些惊诧,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小人不知,但应该是一位大人物,马车停在司空府外不曾露面。”僮仆说到这里,脸上不由带出了一丝讨好的笑意。
潘岳知道司空府的僮仆们早练出了一副毒辣眼神,对三四品的官员尚且不放在眼中,能让他们说出“大人物”三个字,可见来人的身份确实不凡。
心中虽然疑惑,潘岳还是随着僮仆走到了司空府外,果然看见一辆宽敞豪华的马车停在路边。一见潘岳出现,守候在马车前的一个侍从便迎了过来,簇拥在马车附近的几十个带刀护卫也向两边退开。
“我家主人请潘郎君上车叙话。”那侍从说着,扶潘岳上了马车,又在他身后小心地放下了车帘。
潘岳先前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然而此刻看清马车中人的面目,还是不免诧异:“桃符,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进宫,路过司空府,就顺便来看看你。”齐王司马攸拉着潘岳坐下,面上虽是一贯的柔和,却依旧被潘岳捕捉到一丝焦灼。
“朝中是不是出了大事?”潘岳知道自从自己担任司空掾后,公务繁忙,与齐王府就少了往来。但即使许久未见,司马攸亲自到司空府来见自己仍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确实是出了大事。”司马攸点了点头,郑重道,“天子怀疑征东大将军石苞要谋反。”
“怎么可能?”潘岳一惊,蓦地想起先前韩寿给自己露出的口风。谋反乃是灭族大罪,怪不得韩寿说石崇的日子到头了。
“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四周都有手下守卫,司马攸还是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淮南和洛阳城中就同时流传起一个童谣,唱的是‘宫中大马几作驴,大石压之不得舒’,又有术士占卜说‘南方有大兵起’,于是淮北监军王琛、淮南参军孙楚等人就上奏天子,说大将军石苞秘密联络东吴,修筑堡垒、截断水流,想要起兵谋反。天子原本还有怀疑,便命人传召石苞在洛阳担任尚书郎的次子石乔,谁知一连数日,石乔都不曾露面。这下子天子更加坐实了对石苞谋反的猜测,昨夜召集贾充冯紞等人商议派兵讨伐,我却是刚刚才得到消息,这就要入宫去面见天子。”
“石苞大将军镇守淮南十年,一向忠心耿耿,对当今天子更是有拥立之功。难道仅凭几句童谣,几封老生常谈的密奏,就要将整个石家赶尽杀绝吗?”潘岳从来不信什么童谣谶语,又知道石苞出身寒微,那些士族出身的官僚一向将他视为眼中钉,污蔑他拥兵自重蓄谋造反的谣言也不知传播了多少年,逼得石苞一次次上书自辩。以前司马昭在位时对这种传言完全置之不理,可是这一次,皇帝司马炎却是信了。
“我也不相信石苞会谋反,所以赶着进宫想说服天子,不要贸然对淮南用兵。”司马攸望着潘岳的眼睛,面露忧色,“可是石乔不露面,这谋反的嫌疑就无法洗脱。”
“对,当务之急是找到石乔。”潘岳点了点头,有些迫切地对司马攸道,“桃符,你进宫先劝谏天子,我来设法找到石乔。”
“嗯,我知道石苞大将军对你有恩,如果你先找到石乔,比官兵抓住他会更好。”司马攸说到这里有些怅然,却依然温和地笑道,“如今我进宫去劝阻天子发兵,你在外若是能找到石乔下落,我们就可以救下整个石家了!”
“还记得以前在嵇康先生的铁铺前我说过,你若打铁我就帮你持钳吗?如今虽然我官职低微,帮你拉拉风箱还是做得到的。”潘岳苦笑了一下,知道司马攸说得轻松,事实却比这严重残酷得多。石苞是司马师的嫡系,一向与司马师嗣子司马攸关系匪浅,石苞被传谋反,只怕司马师最猜疑痛恨的,不是石苞,而是胞弟司马攸。当初淮南毋丘俭起兵谋反,打的是反对司马师拥立司马昭的旗号,如今石苞若是谋反,很有可能故伎重施,打出反对司马炎而拥立司马攸的旗号了。
所以司马攸匆匆进宫,不仅是为石苞辩护,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进宫以后,你一定要小心。就算保不了石家,也要保住你自己。”潘岳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恍然明白司马攸特意绕道司空府来见自己一面,其中还有更深的含义,只是他已经不敢再往深处想。
“好。”司马攸明知这一去吉凶未卜,却只是平静地笑了笑,“那我走了。”
司马攸走后,潘岳回到司空府官署,那早已打好腹稿的条陈却无论如何再也写不下去。他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司马攸的面容,渐渐从那浅淡的笑容下剥离出了更多的东西:痛惜、怨愤、无奈,还有自己叮嘱他首先要“保住你自己”时一闪而过的坚定与果决。
齐王司马攸一向是个温和谦退的人,可是一旦他下决心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身下的坐席仿佛变成了针毡,让潘岳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散衙时分,潘岳终于将手中握了许久的毛笔扔回桌案上,才发现笔尖上的墨汁早已干了。被墨汁凝结在一起的笔尖硬而尖锐,就仿佛刀笔吏们刺向征东大将军石苞的一支支利箭,切切实实地证明了用笔杀人的力量。这个联想让潘岳的心越发躁郁,他匆匆走到官署外自家的马车上,对赶车的仆人吩咐:“去齐王府!”
仆人一扯缰绳,马车果然绕了一个圈子,向着位于寿丘里的齐王府驶去。到达齐王府后,潘岳知道一时间无法见到司马攸,便径直找到了齐王府的长史温裕。
“齐王回来了吗?”来不及与温裕客套,潘岳开门见山地问。
“安仁是为石家的事情来的么?”温裕见潘岳满眼惶急,不由摇头叹息了一声,“你来晚了,齐王今天一早已经进宫去了,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传出。”
“还没有消息传出?”潘岳脑子里嗡地一声,仿佛最可怕的猜测都变成了现实。从早他见到司马攸到现在已经三四个时辰过去了,而司马攸不仅没有出宫,连消息都无法传出一分,只能证明事情已经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得多。
想起此刻司马攸在皇宫内的处境,又想起自己避祸邙山时多亏石苞相助才得遇生机,潘岳只觉心乱如麻。他知道从温裕这里再也打听不出什么结果,只能叮嘱他继续去打探司马攸在宫中的情况,自己则离开了齐王府的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