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
——潘岳
晋王书房内,司马昭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斜斜地靠在榻上,半阖着眼睛。他身后的四扇屏风上,画着孔子被困陈蔡图。画面上的孔子盘坐在瘦石枯树之间,神情专注地弹奏着七弦琴,而他的七十二弟子则围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凝听。
白色的水汽从司马昭的榻前袅袅升起,朦胧了权倾天下的权臣面庞,也掩盖了因为钟会谋反带给他的焦灼病容。远远望去,司马昭就仿佛融入了他身后屏风里的绘画,正在虔诚地倾听儒家圣人的教导,让人深恐惊扰他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潘岳被带入书房之后,司马昭一直在阖目假寐。而唯一的一个侍童,则一直跪在司马昭榻边的炭炉前,一边用砂锅煮水,一边专心地碾磨着茶饼。
很显然,侍童是在为晋王煮茶。此时饮茶还是高门贵族享用的珍稀之物,民间尚未普及,而饮茶更多是作为药用,可以治疗脑疼、目涩、四肢烦恶、百结不舒等症状。因此潘岳一瞥之下虽然看不清司马昭的脸色,却也知道他被钟会气病的事情绝非虚言。
见司马昭没有睁眼的意思,潘岳也不开口,只是默默地行了大礼,跪在地上等候。这是继八岁之后,他第一次与司马昭单独相处。那时候他的生死在这个人的一念之间,却不知九年之后,自己又遇上了同样的情景。
此刻书房内虽然有三个人,却没有一点儿人声,只有炭炉上的砂锅,发出水沸时咕咕嘟嘟的声响。煮茶的侍童见水已初沸,便用瓷勺从盐罐里舀出半勺盐,缓缓地加入砂锅之内,而锅内蒸腾出的水汽,此刻也越发浓郁。
“退下。”一直在榻上不言不动的司马昭忽然吐出了两个字,侍童一听,便放下手中的茶具,磕头离开。
司马昭从榻上坐起身体,见锅内的水泡如同串串珍珠一样从底部冒起,便用葫芦剖成的木杓从砂锅中舀起一勺沸水,眼睛盯着锅中水面沉声道:“说吧。如果本王煮好茶之后你还没说清楚,本王就将你交给安乐亭侯处置。”
“若是潘岳未能说服晋王殿下,但求一死而已。”潘岳以额触地,语声坚决。他知道煮茶讲究三沸,此刻已到二沸之时,司马昭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有限。但是这种刁难,他早已有所预料,如今他宁可触怒司马昭被处死,也绝不要落入司马伦手中被他折辱。
“潘岳此番求见晋王殿下,只想问殿下一句话:您是希望二公子活着,还是希望他死?”见司马昭不置可否,潘岳认真地开始发问。
司马昭冷笑了一下。他知道但凡说客辩士开口,为了引人注意,都会率先抛出惊人之语。而潘岳此番打着他的亲生儿子司马攸的幌子,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为自己谋利罢了,他司马昭掌握权柄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人们用来掩盖私心的雕虫小技?因此司马昭只是闲闲地用竹夹在锅中搅着水,漠然地问:“活又如何,死又如何?”
“如果晋王想让二公子活,就立他为晋王世子。否则,二公子只有死路一条。”潘岳跪在地上,清楚地回答。
“放肆!”司马昭原本就厌恶潘岳,听他这么一说,猛地将手中搅水的竹夹重重拍在案几上,“立世子的事情,岂是你可以置喙的?”
潘岳抿紧嘴唇,没有回应。等了一会儿,他见司马昭重新拿起竹夹,将捣碎的茶饼放入砂锅中,这才缓缓开口道:“二公子从出生开始就备受宠爱,年方三岁时,祖父宣王以二公子征讨叛乱有功为理由,册封他为长乐亭侯。十岁时,嗣父景王去世,二公子袭爵为舞阳侯,因为他在葬礼上极尽孝礼,感人至深,从此声名鹊起。虽然这些爵位都来自祖父辈恩赐,但这些年来二公子慎独克己,勤学尊贤,被誉为天下贤良楷模,备受世人赞誉。相比之下,大公子却从未获得过如此优待,虽然比二公子年长十二岁,爵位和名望却一直在二公子之下。潘岳虽然不敢妄自揣测大公子对二公子的感受,但晋王殿下必然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话,如果二公子不能成为世子,日后必定成为众矢之的。捧杀棒杀,不过在反掌之间,昔日陈思王曹植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潘岳的话仿佛一根根钢针,戳进了司马昭多年来刻意忽略的角落。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年来为了拉拢大哥司马师手下的人心,巩固自己的权位,他不得不屡屡表态这个天下原本是大哥的,自己只是暂时代为掌管,以后一定会把位子还给大哥的嗣子司马攸。加上他本来就喜爱司马攸,更是放任自己和群臣对他多加褒奖,甚至有意冷落和打压长子司马炎。虽然司马炎从未在自己面前流露过不满,可司马炎上位以后呢?司马昭知道自己的长子不是圣人,这些年来频频被司马攸打压的怨气,总会有发泄的一天。
而司马家的子孙,绝不会仅仅止步于晋王的爵位,晋王的世子,迟早会变成天子……只要君臣名分一定,便是生杀予夺,再无顾虑,就像当初魏文帝曹丕迫害嫡亲的弟弟曹植一样。
他的两个儿子,迟早也会走到这一步吗?
对于一向以儒学传家的司马家而言,兄弟相残是绝大的禁忌,不仅不能让它发生,就连臣下都不敢轻易提到这个话题。若非潘岳此刻已经存了向死而生的念头,也绝不敢将这血淋淋的现实放到司马昭面前。因为这无解的困局,原本就是司马昭自己的私心造成的。
除非,真的像潘岳所说的那样,立司马攸为世子,将天下的权柄交给他,才能保证他未来不会重复古代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子命运,备受摧残,死于非命。而以司马攸的善良仁厚,他即位后应该会善待大哥司马炎,不至于出现兄弟阋墙的局面。
司马昭的心一软,端起了茶锅旁的托盘,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洗净切好的葱、姜和茱萸。此刻砂锅中的茶末已经完全煮开,等到将这些配料放入锅中煮至三沸,这茶就算是煮好了。
司马昭将茶盘一斜,堆在上方的葱姜立刻倾入茶锅,而下方的茱萸,也争先恐后地滚进了沸水之中。那些鲜红浑圆的果子,咕噜噜从茶盘上滚下,偏偏有一个不知怎么的裂开了,淋漓出一道浓稠刺目的殷红浆液,就仿佛——
大哥司马师临死时从眼眶中汩汩涌出的脓血。
司马昭手一抖,差一点将茶盘摔落。他猛地想起,那天就是在这间书房内,他最喜欢的儿子司马攸在指斥钟会的同时,提出了对司马师之死的疑问,也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恐慌和震怒。虽然所有的证据都被销毁,可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若是以后大权在握,是否真的会将大哥司马师的死因重新彻查清楚?就算他碍于家丑不会公之于众,可他的心里,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不行,自己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