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官职低微,确实只能将杨家的案子拜托给殿下,可这并不代表我只能在洛阳枯等。”潘岳此刻已经下定了决心,坚定地道,“烦请殿下派人到司空府为我告假,我这就快马赶去荆州,说不定能搜集到对杨刺史有利的证据,顺便还可以……照顾一下阿容。”
“你不用去荆州了,所有的证据都会呈送京师,打探消息你也比不上我骠骑营的斥候。”司马攸叹息道,“何况早在几天之前,杨刺史一家与叛将朱乔、俞赞一起就被押解出城,此刻已经在来洛阳的半道上了……”见潘岳的神情又再度惊恐起来,司马攸赶紧道,“虽然诏旨上写的是槛送京师,但我刚一收到消息就已派人打点,一路上都会对杨刺史和他的家眷多多照顾,断不让他们受苦……”
“够了,檀奴自己有的是主意,你替他瞎操什么心?”贾荃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了司马攸,款款走上来面对着潘岳,恢复了一贯盛气高贵的齐王妃架势,“我这就吩咐人给你准备马车和盘缠,再派人去给你家人和司空府报信告假。至于能不能保护阿容一家平平安安到达洛阳,就是你的责任了。”
“只要他们顺利到达洛阳,一切就都交给我好了。”司马攸也明白无论自己安排得多么妥帖,潘岳不亲眼看到杨家的情况绝不可能放心。于是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枚令牌,塞到潘岳手中:“齐王的爵位并无实权,幸而我还暂领骠骑将军一职,你拿着这枚骠骑营的令牌,沿途行事会方便许多。”
“多谢殿……”潘岳还未说完,就听司马攸微微一笑,“现在还是殿下吗?”
“多谢桃符,多谢齐王妃!”潘岳眼中含泪,躬身对司马攸和贾荃拜了几拜,这才收好令牌,在齐王府门口登上马车。
“一路小心,我还等着喝你和杨小姐的喜酒。”司马攸笑着对潘岳嘱咐了一声,随即再度偏过头,用袖子遮住嘴咳嗽起来。
“你也要保重!”车前马儿扬蹄出发之际,潘岳坐在御马的车座上,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王府门口的司马攸和贾荃。他们夫妇俩一个站在台阶下一个站在朱门旁,哪怕司马攸在冷风中咳得面红耳赤,贾荃依旧袖手旁观,和他保持着不小的距离,就仿佛他们因为李夫人造成的鸿沟,永远都难以真正弥合。而造成司马攸如此无奈,贾荃又是如此愤懑的根源,潘岳只意识到一个苗头,就再不敢往下细想。
清晨的洛阳街道上行人寥寥,潘岳的马车得以顺利地到达南城的宣阳门,并在城门开启之后第一个冲出了洛阳城。
马车奔驰在南下的官道上,奋力奔跑的马蹄刨起阵阵黄沙,让人几乎窒息。然而潘岳仍然不断挥动着马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南方的荆州靠近。从司马攸口中得知杨肇一家已经被押解上路,潘岳原本就紧绷的心弦越发被拉扯到了极限,因为他在路上多耽误一刻,杨容姬就会在惊恐无助中多煎熬一刻。潘岳知道那种惊恐无助的滋味,它足以将每一瞬间无限延长,真正让人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折磨。
八岁时在洛阳城外所见的押解流放情景一次次地盘踞了潘岳的脑海,让他再也看不见沿途的风景,再也听不见路上的人声。他想起贾充拒纳李夫人回家时,一种流传甚广的说辞便是李夫人在流放途中受到了兵卒的玷污,所以遭到了郭槐的讥讽和贾充的嫌弃。潘岳虽然不敢问司马攸夫妇这传言的真假,却隐隐觉得李夫人的早逝与这些流言有关,那些暧昧的猜测,刀刃一般戳人心肺,却又流水一般无孔不入。
有关李夫人的可怕联想让潘岳越发心急如焚,生怕自己只要晚到一瞬,就会发生某种万劫不复的惨剧。虽然凭借骠骑营的令牌他可以在沿途的驿馆中吃饭住宿,可潘岳哪里舍得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偶尔在驿馆停下掏出令牌,也不过是因为昼夜奔跑的马匹太过疲惫,他不得不要求驿卒给自己的马车换马而已。
马车笨重,奔驰起来不如骑马迅速,潘岳好几次想要抛弃马车改乘单骑,却又顾虑遇见押送杨家老幼的队伍后这马车还能派上用场,终于没有丢弃。只是这样一来,他更加不敢歇宿,换马不换人地日夜兼程,到得后来神智只能勉强辨别去往荆州的道路,竟是连自己究竟离开洛阳多久都忘记了。
这天他匆匆从馆驿里取了两个蒸饼,径直登上马车想要继续赶路,却不料马车尚未启动,一骑快马忽然从身后冲过来,堪堪挡在了自己车前。下一刻,一个恍如裂金碎玉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檀郎,等等我!”
潘岳浑浑噩噩地抬起眼,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慢慢在马上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聚焦。他首先看到的是一袭猎猎飘扬的红衣,那红衣原本质地上乘,却因为沾染了太多尘土显得颜色斑驳。可是即使衣衫不再整洁,鬓发不再齐整,妆容不再精致,漫漫沙尘依然挡不住那张白玉般的面庞上夺目的光辉,挡不住那菱角般形状优美的嘴唇弯出的摄人风情。
“胡小姐?”潘岳愣愣地唤了一声,一时想不明白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胡芳。
“你是要去荆州吗?我和你一起去!”因为缺水,胡芳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和以前一样坚定。
“请胡小姐回去吧。”潘岳此刻早已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去和胡芳做无谓的纠缠。他扯动手中的马缰绳,想要绕开胡芳继续前行。
“你是要去护送杨家姐姐吗?我可以帮你!”胡芳催动马匹继续拦在潘岳马车前,显然早已想好了说辞,“你和杨家姐姐还没有成亲,加上还有其他女眷,你们相处有诸多不便。有我在,照顾起她们来就方便得多了!”
潘岳没有答话。虽然胡芳的说辞有几分道理,但她与杨家非亲非故,对自己更是别有一番情愫,如今杨家大难临头,他怎么可能带着她出现在杨容姬和她的家人面前?于是潘岳只是专心操控着拉车的马匹,觑了一个空隙向着前方的官道直奔下去。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情无义!”胡芳恨恨地瞪圆了眼睛,催动马匹追了上去。单骑的速度毕竟快过马车,不一会儿胡芳就追到了潘岳身边,与他并辔而行,口中抱怨道:“我听说你南下去接杨家姐姐,生怕赶不上你,跨上一匹马就追了出来。你如今不理睬我,我这一路的苦岂不就白受了?别的不说,我已经快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你狠心赶我走也行,先给我些吃的喝的,再让我在你的马车里休息一下,我们再计较。”
“这些给你,马车就不用上来了。”潘岳抓住刚从驿馆里取来的蒸饼和水囊,伸手递给胡芳。
胡芳原本赌气不想接,却实在干渴得厉害,只好在马上斜侧过身子想要伸手接住。她从洛阳一路骑马狂奔而来,姿势几乎从未改变,此刻身子一动,全身的骨骼就仿佛粘在一起又重新打断一般,而双腿内侧更是剧痛难当。她咬着嘴唇低头一看,忽然吓得大叫:“我……我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