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修短之命,位有通塞之遇。
——潘岳
就在潘岳驾驶着马车冲出洛阳南下荆州的时候,司空府的后宅中,也正在经历一场滔天巨浪。
“我不要嫁给太子,不要不要!你们再逼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贾家最年少的小姐贾午使劲靠着身后绣楼的栏杆,仿佛一只愤怒的小猫,对着团团围过来的丫鬟仆妇们张牙舞爪。
“没让你现在就出嫁,只是过来试试新衣服。”司空府的女主人郭槐脸上带着笑,轻言细语地哄着,“娘的乖女儿,你就要飞到天上做凤凰了,可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气。”一边说,一边试探着朝贾午走去。
“别过来!”贾午又往栏杆缝隙里缩了缩,尖声叫道,“什么凤凰,我看太子那模样就是只飞不起来的肥鸭子!”
“阿午,这话可不能乱说的!”郭槐脸上宠溺的表情一敛,眼睛向周围举着嫁衣的丫鬟仆妇们一横,众人便屏息静气地退了出去。
“我没有说错,太子真的……真的……”等绣楼上只剩下自己和母亲两个人,贾午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那天我和姐姐进宫陪公主们玩,太子就躲在花丛后偷看我们。他以为隐藏得好,却被我看见了……娘,我真的不要嫁给那种人!”
“太子不就是胖一点吗,这有什么关系?胖一点才有福相坐江山呢。”面对从小被自己娇惯到大的小女儿,郭槐只能耐心规劝。
“其实不是胖,而是……”贾午一时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只知道当她瞥见在暗处偷窥自己的太子司马衷时,太子脸上那种憨厚得可称呆滞的笑容让她一想起来就恶心。“对了,卫瑾姐姐的爹爹有时会去东宫给太子授课,她肯定也知道些什么!”贾午蓦地回忆起入宫那日卫瑾的表现,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半途装病回家去了,原来就是怕被太子看上选作太子妃!”
“那是她傻,所以他们卫家才比不上我们贾家!”郭槐不屑地撇了撇嘴,复又耐心规劝,“天子和皇后都是人中龙凤,伉俪情深,他们所生的太子自然不会差。你不过是偷瞥到太子一眼,怎么能做得了准?再说太子忠厚老实,你嫁过去才不会受委屈。”郭槐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看看你大姐贾荃只是当了齐王妃就趾高气扬,不把我们母女放在眼里,你若是成了太子妃就能压她一头,我们母女才能出这口气不是?”
“不管太子有多好,我就是不嫁!不嫁不嫁不嫁!”贾午将双手堵在耳朵上,使劲摇着头嘟囔。
“别胡闹了,跟娘来试试这件嫁衣!”见贾午一副无理取闹的模样,郭槐终于丧失了耐心。她两步冲到贾午面前,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如今朝廷已经诏告天下要立贾氏女为太子妃,嫁不嫁都由不得你了!”
“你再逼我,我就真的跳下去了!”贾午奋力甩开郭槐的拉扯,猛地跨上了绣楼的栏杆。这个举动果真把郭槐吓了一跳,只好讪讪地退了一步,恼恨道:“你再这么胡闹,是要等着天子给贾家降罪吗?”
“让她跳,就当我贾充没有养这样的女儿!”一个声音忽然从楼下传了上来,郭槐惊讶地低头一看,却见丈夫贾充铁青着脸驱赶开守在楼下的众人,一撩衣摆大踏步走上楼来。
“老爷,发生什么事了?”郭槐迎上贾充,只觉得初夏天气里丈夫整个人却如同在冰水里浸泡,浑身都散发着刀锋般割人的寒气。她心知不妙,转头去看贾午,发现小女儿依旧坐在栏杆上,但是一张脸已经变得煞白。
“我只问你一句话。”贾充伸手拨开挡在身前的郭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贾午,“上次天子赏我西域奇香,我转手给了你。如今那香在何处?”
“我……”贾午的嘴唇嗫嚅了两下,含含糊糊地道,“我让丫头拿来薰衣服,不小心就用完了。”
“是哪个贱婢如此糟蹋天子御赐的奇香,现在就抓起来打死!”贾充蓦地抓起一只花瓶扔在地上,将贾午吓得浑身一抖,泪水夺眶而出,平素的伶牙俐齿也仿佛被人堵住,竟一个分辩的字也说不出来。
“不是用完了,是被人偷了吧?”贾充冷笑,“真巧,我今天闻见了那人身上的薰香。”
“爹爹!”贾午大惊失色,一下子就从栏杆上滑了下来,伸手抓住了贾充的衣袖,“不,不是的……”
“你怕什么,我已经抓住了偷香的小贼,不怕他不肯招认!”贾充一把扯出衣袖,冷冷地转向门口,“带进来!”
贾充话音刚落,门外果然拥进三个人来,却是两个身强力壮的贾府侍卫押着一个锦衣玉冠的年轻男子。那年轻男子双臂被扭在身后,行走不便,进门之际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身上一阵奇特的幽香顿时氤氲开来。
“韩寿?”郭槐认出这个被押进来的年轻人正是司空掾韩寿,不由吃了一惊。她转头去看女儿贾午,却发现她脸色惨白簌簌发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充没有理会贾午,只是示意两个侍卫放开韩寿,冷笑着盯住年轻人强作镇定的眼睛:“韩寿,你且说说,你衣服上的薰香是哪里来的?”
“朋……朋友送的。”韩寿努力保持声线的平稳,可额头上的冷汗却如同甲虫沿着鬓角慢慢爬下,酥酥麻麻却又不敢抬手擦拭。
“是吗?那这位朋友可是大方得很啊。”贾充呵呵一笑,语调陡然一转,“可是据老夫所知,这薰香乃是西域国的贡品,洛阳城甚至整个大晋只此一盒,敢问韩掾那位朋友姓甚名谁,官居何职,竟能得天子赏赐此西域奇香?”
他后面几句话语速仍是平常,可是听在韩寿耳中,却如同夜枭在头顶的鸣叫。不管躲藏在草丛和地洞中的野兔田鼠多么小心翼翼,迟早有一天,它们都会被从天而降的利爪贯穿。想到这里,韩寿偷偷望了一眼面无人色的贾午,努力平静地回答:“微末私事,记不清了。”
见他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贾充心火上窜,冷冷地对候在门外的两个侍卫吩咐:“传杖!”
见两个侍卫果然应声搬了刑凳和木杖进来,饶是韩寿再想镇定以对,也忍不住语气颤抖:“贾司空这是要对属下用私刑吗?”
“我是府主,你是僚属,就算把你当场打死在这里,我最多不过是罢官黜爵而已!”贾充冷酷地道,“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