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衣苍苔,瓦被驳藓,处悴而荣,在幽弥显。
——潘岳
晋时后宫体制,除了皇后,另设三夫人九嫔,其中三夫人按照尊卑依次为贵嫔、夫人、贵人;九嫔则依次为淑妃、淑媛、淑仪、修华、修容、修仪、婕妤、容华、充华。除了出身士族公卿之家的三夫人九嫔,司马炎还设立了美人、才人、中才人等低级位份,便于对后宫中骤然多出的数千女子进行封赏。
因为天子司马炎的垂青,征南将军胡奋之女胡芳甫一进宫,就被封为三夫人中的贵人,地位仅在侍奉司马炎多年的皇后杨艳和夫人赵粲之下。而胡芳之父胡奋,也同时被升任为镇国大将军。司马炎对胡芳的宠爱,一时之间冠绝后宫。
相比起众人目光焦点中的胡芳,一个名叫杨容姬的新进宫女则平凡得如同海洋中的一滴水花,丝毫不引人注意。因为父亲只是庶人,杨容姬并未获得任何册封,只是被皇后杨艳召入明光殿中,成了一名最普通的宫女。
司马炎明面上对杨艳颇为敬重,但杨艳一直恹恹卧病,加上后宫中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嫔妃,司马炎到明光殿的次数就越发稀疏起来。就算顾及结发夫妻之情到来,也只是慰问杨艳病情,几乎从不留宿。宫中都传言虽然后宫充盈,佳丽无数,但司马炎专宠贵人胡芳,十日里倒有七八日都歇宿在胡芳所居的承光殿内。
因为后宫嫔妃每到固定的日子都须到明光殿向皇后问安,杨容姬偶尔也会看见胡芳。那个时候胡芳站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后宫佳丽之中,虽然从来不会刻意修饰,却总是如同鹤立鸡群一般醒目。而且哪怕胡芳穿戴得再低调,周围也总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她从上到下地打量,背地里的窃窃私语更是毫无顾忌地钻入侍立一旁的杨容姬的耳朵:
“看她那目中无人的模样,是仗着陛下宠爱才这么高傲吧?”
“听说刚入宫就这么傲的,偏偏陛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她这种口无遮拦率性妄为的样子。”
“什么口无遮拦率性妄为,不过是变一种法子的狐媚罢了。”
“就算比别人长得好些,她那性子陛下不过是图个新鲜,失宠不过是早晚的事。不信,咱们走着瞧。”
杨容姬相信胡芳也听得见这些不怀好意的对话,不过胡芳就连天子司马炎都不会屈意奉承,更何况这些成日无所事事只能闲磕嘴皮的嫔妃呢?每次到明光殿来向皇后问安,胡芳从来都是聊尽礼数,绝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围拢在皇后杨艳身边嘘寒问暖,温言讨喜,她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外围,不怎么开口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哪怕视线撞上了侍立在角落里的杨容姬,胡芳的眼光依然是那么淡漠,就仿佛她根本不认识杨容姬,不曾一起经历过荆州道上的生死抉择。
实际上,每次看到胡芳,杨容姬都有一种隐隐的心痛。无论是像胡芳一样宠冠后宫还是像自己一样屈膝为奴,杨容姬知道她们俩其实是一样的,一样地被折断翅膀关入笼中,一样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同病,所以相怜。
胡芳对杨容姬视而不见,杨容姬也宁可将自己隐藏在衣饰朴素的宫女之中,绝不引起任何上位者,特别是天子司马炎的注意。皇后杨艳原本因为听说杨容姬是活神仙孙登的徒弟才选她入宫,不料几句话问下来才知道杨容姬只略通医术,既不知如何吐纳修仙,又不知如何返老还童,甚至连用醴泉云谷炼制养颜丹药也不会,杨艳就对杨容姬失去了兴趣,只将她编入明光殿的侍女群中,甚至连近身服侍皇后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整个后宫之中,唯一看重杨容姬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太子妃贾南风。
“呀,这不是杨家姐姐吗?”初次在明光殿外看见杨容姬时,贾南风就径直走了过来,脸上挂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此刻她穿着太子妃的华贵服饰,身后跟随着几个服服帖帖的宫女,仿佛一只羽毛丰盛的飞鹰,相比而言,身穿宫女服饰的杨容姬则单薄黯淡,恍如一根孤零零的枯草,只要飞鹰扇动翅膀,那根枯草就会被带起的罡风卷倒在泥土之中。
听出贾南风口气中的嘲讽意味,杨容姬看着这个从小就刁钻刻薄的女子,淡淡地笑了笑:“见过太子妃。”
“大胆,既然知道是太子妃,还不跪下见礼!”见贾南风不开口,一个随侍在太子妃身边的年长女官立刻出言训斥。
杨容姬神色一凝,随即顺从地跪了下去,柔声道:“奴婢见过太子妃。”
“放肆,杨姐姐现在是皇后面前的红人,我可不敢随便得罪。”贾南风装模作样地训斥了手下宫女一句,眼睛却满足地盯着杨容姬伏低的发髻,还有鬓边两粒小而白净的耳垂。见杨容姬跪着没有动,贾南风忍不住笑道:“再说了,姐姐才貌双全,若是哪天被天子临幸封个才人美人什么的也是寻常,到时候你就是我的长辈,你要跪我就更当不起了。”
贾南风的话中句句都含暗刺,刺得杨容姬只能暗暗咬住嘴唇,就仿佛又回到了司马攸和贾荃大婚那日,她被座席中暗藏的银针直刺入双膝,她必须尽力克制才不至于被人看出失态。
见杨容姬始终不开口,甚至身形都不曾晃动一下,贾南风只觉得双拳都打在轻飘飘的柳絮上,心中失望,面上却越发笑意盎然:“这样吧,若是天子一时没有临幸杨姐姐,皇后也用不着你了,我就去求皇后将你派到东宫来,我们一起侍奉太子可好?”
“太子妃问话,怎么不回答?想掌嘴吗?”见杨容姬还是不说话,贾南风身后的年长女官再度狐假虎威地呵斥。
“谢太子妃恩典。”杨容姬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磕头谢恩。虽然入宫时间不长,但她已经从他人的闲谈中得知“东宫”两个字就是宫女们的梦魇。名义上那位憨愚懵懂的太子是东宫的主人,可东宫实际的主宰却是工于心计又嫉妒无比的太子妃贾南风。为了防止别的宫人被太子宠幸而生下孩子,贾南风对东宫上上下下的女子都防范甚严,稍有姿色者都不允许走到太子近前。若是有宫女运气不佳被太子注意,哪怕只是多看两眼多笑一笑,背地里就会被贾南风整得死去活来,甚至杖责至死。贾南风虽然比母亲郭槐还要聪明能干,但这嫉妒以至于杀人的手段,贾南风倒是向郭槐学了个十足。
因此杨容姬知道,一旦她真的被贾南风带到东宫,只怕连如今在皇后宫中这无闻却平安的日子都不可得。贾南风从数年前就对自己心存不满,那个时候自己可以不与她计较,可如今贾南风是主而自己是奴,只要一句话,贾南风就可以要了自己的命,而自己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知道贾南风不怀好意又能怎么办呢?杨容姬还是得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
察觉到杨容姬无可奈何的反应,贾南风心中得意,转身想要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俯身在杨容姬耳边低声道:“杨姐姐你知不知道,你的檀郎就要结另一门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