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攸也听到了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顿时只觉自己被人推进了一个无底的冰洞,越坠越深,越来越冷,让他的心都冻得缩了起来。然而不过是一瞬之间,他已经朝身边的段平伸出手去:“拿剑来!”
“妖言惑众的反贼,不劳殿下亲自动手!”段平也意识到事态的发展出乎自己的意料,当即命令士兵将刚才带头呼喝之人从队伍里推了出来,见他不过是一个骠骑营中最普通的军士,当即怒喝道:“刚才那句话,是谁教你说的?”
“拿剑来!”司马攸不待那士兵开口,再度厉声大喝,将段平吓了一跳。他赶紧将手中宝剑奉送到司马攸手中,却担心司马攸一剑刺穿那个莽撞士兵的胸膛,小声劝道:“殿下,应该将此人交给有司严刑拷打,弄清主使之人,这样才能证明殿下和整个骠骑营的清白!”
“将他交给天子法办,如何定罪自然由天子决定。不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辱及皇太后的清名,我为臣为子罪无可恕,只有一死才能向太后和天子请罪了!”司马攸说着手腕一翻,竟是将宝剑朝着自己的脖子上刎了过去!
“殿下不可!”段平大吃一惊,慌忙伸手想要抢夺司马攸手中宝剑,奈何司马攸求死之意甚是坚决,就算段平是武将功夫了得,宝剑最终被夺下之时剑锋依然划破了司马攸颈侧的肌肤,鲜血顿时染红了他淡青暗云纹的襦衫衣领。
“快来给殿下裹伤!”段平心惊胆裂,嘶声叫道。
“都走开!”司马攸大喝一声,颈侧伤口中顿时涌出更多鲜血,吓得涌上来的士兵们顿时后退了几步。
“该死的狗东西!”段平惊惧之下,只想一剑将面前那个带头呼喝的士兵扎个透心凉,却到底忍住,只吩咐手下将那人绑缚起来交给宫城宿卫。然而那罪魁祸首刚被推搡着走了几步,却猛地身子一软口中溢出黑血,竟已咬破了口中所藏的毒药自尽。段平奔过去看时,发现那士兵的眼神中并无畏惧,反倒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喜悦和解脱,而他的口中,则用最后一口气吐出了两个字。那声音太过低弱,以至于无人能够猜到那两个字的真切读音——“天师……”
兔起鹘落之间,宫门外的情势已经发生了大逆转。司马攸再度跪地向天子司马炎请罪,段平刘辉等人也自知罪责难逃,老老实实地摘下头上兜鍪,解下身上武器,跪在了司马攸身后。
此刻站在城楼上的司马炎已经缓过一口气,冷冷地盯着跪在脚下的司马攸,半晌没有说一句话。他此刻才注意到,由于出来得匆忙,司马攸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隆重的齐王朝服,而只是简单披了一件淡青暗云纹的家常襦衫,落在司马炎眼中,竟有怪异的陌生。是了,虽然他们是嫡亲兄弟,但多年来司马攸每次出现在司马炎面前,无不正冠肃服,谨守君臣大礼,一言一行谨慎恭敬,连带得他这个做天子的也不得不端出人君的肃穆架势。他们兄弟之间,早已经忘记了家常相对的感觉。如今司马炎骤见司马攸脱去了累赘的齐王衣冠,一身平常文士的朴素穿着,这才惊觉司马攸的身体竟比自己记忆中的单薄了太多,就仿佛这新建的晋朝为天子司马炎提供了无数滋养,却抽干了齐王司马攸的一身气血。
此时此刻,司马攸颈侧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淋漓而下,沿着濡湿的衣领不断扩散,让司马炎忍不住一阵心悸。然而瞬间的怜惜过去,司马炎心中再度只剩下愤恨与嘲讽——哪怕在这个时候,司马攸的跪姿也端正恭谨,无可挑剔,这究竟是大善,还是大伪?谁又知道司马攸温良恭俭的面具之后,是否真的藏着取代太子成为皇太弟的野心?可是无论是不是做戏,今日这一出已经由单纯的请愿变成险恶的谋逆,就算齐王平素人望再高声誉再隆,不论国法家法,他都再难逃脱罪责。
“今日之事弘训宫皇太后毫不知情,万千罪责,在臣一人。臣特请入宫请罪,听候陛下发落。”司马攸撇清了嗣母羊徽瑜的嫌疑,心中竟是一片奇异的平静。他没有再自称“死罪”,那是因为他知道前面的死罪都是虚言,而这一次却实打实地难以挣脱。他不愿说出这两个字,只是不愿刺激仍然聚集未去的骠骑营军士,这个顾虑,相信天子司马炎也同样明白。
“既然首恶已除,朕既往不咎,你们便回营去吧。”司马炎只觉得在此地多耗一刻都是煎熬,巴不得赶紧将这些人都统统赶出自己的视线,日后再和他们慢慢清算。转身踉跄着走下城楼,司马炎只觉心力交瘁,连手指尖都在不住颤抖。
“陛下,齐王还跪在宫门口,要不要放他进来?”中书监荀勖偷觑了一眼一直木雕泥塑般的司空贾充,小心翼翼地问司马炎。
“进,怎么敢不让他进?”司马炎见贾充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当即冷笑一声,带着荀勖等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