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莫微于宰邑,馆莫陋于河阳。
——潘岳
四周是青灰色的高墙,插入天际阻隔视线,让他只能沿着逼仄的通道向前摸索。通道走到尽头,分出无数岔路,他只能随意沿着一条继续往前走。可是再往前走,又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岔路,无论他挑选哪一个方向,等待他的永远是同样的困境。
他知道,自己是被困在这青灰色的迷宫之中了。
低下头,他看见了自己脚尖两只可爱活泼的小老虎,这是母亲送给自己的虎头鞋。他曾经有多么喜欢这双鞋子,可是现在看到它,内心深处却隐隐生出巨大的恐慌,让他猛地贴住身边冰冷的墙壁,全身的寒毛都因为紧张而竖立起来——这青灰色的迷宫中,隐藏着某个他无法抵御的怪兽。
“檀奴,檀奴……”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声呼唤,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他忽然醒悟过来——那是桃符的声音!他想要开口回答,却蓦地想起那磨牙吮血的怪兽就在附近,顿时犹豫一下未敢发声。
“檀奴,檀奴救我!”那声音忽然变得惊惧异常,伴随着一声非人非兽的巨大咆哮。糟糕,桃符被怪兽发现了!他心头一紧,终于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开始沿着迷宫逼仄的甬道追寻下去。即使知道自己即使找到桃符也未必能抵抗怪兽,但他如何能对好友的呼救置之不理?
“檀奴,檀奴救我!”桃符熟悉的声音还在一声声传来,仿佛一阵越来越密集的鼓声,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用尽全力在甬道中飞奔,却绝望地发现每当他自以为会到达桃符身边时,面前却总是竖立着一道高不可攀的青灰色高墙……然而他不敢放弃,换个方向继续奔跑,直跑得胸腔闷痛、汗湿重衣,耳中如擂鼓一般突突跳动,可是他永远只能听到桃符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声声呼救,却连他的身影也见不到半分。
终于,那熟悉的呼唤低弱下去,整个迷宫中如同死去一般沉寂。他正站在一处岔路口茫然四顾,忽然身边的墙壁后传来一阵惨叫,随即便是那怪兽志得意满的咆哮。心惊胆裂之际,一泓血水慢慢地从墙根那边渗了过来,如同一群爬行的虫豸,染红了他一尘不染的虎头鞋……
“啊!”他蓦地大喊一声,只觉全身都是冷汗,而离体的魂魄在他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又重新灌注回这具冰冷颤抖的躯壳里。
“檀郎,又做噩梦了吗?”耳边忽然响起杨容姬关切的声音,让潘岳激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安定。他转过身朝向枕畔的杨容姬,感觉到她温馨的呼吸在自己脸上细细吹拂,抱歉地道:“吵醒你了?”
“没事。”杨容姬温柔地回答了一句,伸出手臂紧紧搂住潘岳的肩背,将自己的头窝进了他的怀中,“又梦见齐王了?”
“嗯。”潘岳应了一声,用力将杨容姬柔软的身体揽入怀中,那真切的温暖的触感终于让他祛除了梦中的阴冷寒意。“还好有你在。”他喃喃地轻吻着杨容姬的头发,若没有这世上唯一的慰藉,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撑得过一个个黑暗幽冷的长夜。
“我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杨容姬伸出手,在黑夜中缓缓抚过潘岳的脸颊,柔声回答。
两个人无言地拥抱了好一阵,静谧的空气中只能听到窗外的那株石榴树被风吹起的沙沙声。直到天光明亮,潘岳才翻身起床,开始履行一天的公务。
来到河阳县担任县令已经三年多了,潘岳还是改不了习惯,日日期盼着从洛阳朝廷抄报给各郡县的邸报。虽然河阳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朝廷的邸报有时候多达两三个月才会送达一次,但唯有邸报上偶尔泄露的齐王事迹,才会让潘岳觉得自己距离京城洛阳并不是那么遥远,才没有被彻底隔绝在这个人世之外。
可是有时候潘岳宁可自己没有看见这些邸报,这样他就不必为邸报上那些无法控制的事情担忧。虽然邸报上针对齐王司马攸的事情并不多,但落在潘岳眼中,桩桩件件,环环扣扣,都是天子司马炎对齐王抛出的绳索和利刃:
元皇后杨艳堂妹杨芷被册立为新皇后,杨芷的父亲杨骏和叔父杨珧、杨济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贵,号称三杨,风头盖过了威望最高的宗室司马攸和大臣贾充。
贾充交出私兵升任太尉,却失去了“录尚书事”的实权,而齐王司马攸则免去骠骑将军之职,擢升为徒具虚名的司空。
原骠骑营将领段平刘辉等人,调往关中镇压羌氐叛乱,很快就因为违反军纪被阵前处斩。
天子司马炎将几个年长的儿子册封为王,镇守淮南、秦、楚等要冲之地,并下诏说今后“非皇子不得为王”,改变了帝系与拥戴司马攸的宗室力量对比。
才具平庸的四皇叔司马亮被封为宗师,掌管司马家子弟,确立了以辈份年龄为尊卑的宗室秩序,贬低司马攸的影响力和声望。
琅琊王司马伦经过多年经营,终于回到洛阳,被改封为赵王,率领大军出镇邺城。司马伦虽然没能留在朝廷中枢,却在外戚杨家的帮衬下兵权在手,大权在握,早已非昔日蜗居待罪的琅琊王可比。
匈奴王子刘渊接替父亲刘豹成为匈奴左部帅,正式成为了南匈奴首屈一指的首领。
……
除却这些重大的人事调动,三年的邸报中还偶尔抄录了一点齐王司马攸的奏章片段,让潘岳可以管中窥豹,揣摩司马攸此刻的处境。一封奏章是司马攸兼任东宫太傅时所写的《太子箴》,明面上是规劝太子修身养德,但“固亲以道,勿固以恩;修身以敬,勿托以尊”几句,却让潘岳咀嚼出这位天子胞弟尴尬的处境和隐约的愤懑。另一封奏章则是劝谏天子司马炎放弃在太学外另建国子学的想法。因为士族不愿与庶族子弟同在太学同窗,司马炎为讨好士族,诏命国子学为五品以上官吏子弟专设,从此将原本便泾渭分明的士族和庶族子弟越发隔绝。
事实证明,司马攸的建议几乎从未被天子司马炎所采纳。国子学照样建立,刘渊照样领袖匈奴,太子照样不学无术,司马伦照样管辖关中。而从骠骑将军升迁为司空的司马攸,则丧失了所有实权,只留下了一个司空和太傅的虚名,甚至就连东宫太傅这样无关政事的职位,司马炎也要特设一个太子詹事的新职,让自己的亲信杨珧彻底架空了司马攸的职权。
每当读到邸报上有关齐王吉光片羽的文字,即使潘岳远在朝堂之外也能深深感受到,天子司马炎在齐王身边布下的网罗,已是越来越严密了。这罗网束身的际遇,潘岳连想一想都窒息,真不知齐王司马攸是如何承受下来,是不是脸上还得带着恭谨的表情,跪地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