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一愣,皱起了眉头:“说什么浑话?太子是东宫之主,不回东宫想回哪里?”
“儿臣……儿臣……”司马衷原本就心里委屈,听司马炎口气有些严厉,顿时眼泪汪汪,半晌才嗫嚅道,“儿臣不想当这个太子了……”
“你说什么?”司马炎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会儿,忽然猛地将凉榻边的小几一拍,“你再说一遍!”
司马衷一向害怕父亲,见司马炎这么一发作,哪里还敢开口,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发抖。
“陛下息怒,别吓着了太子。”一旁的皇后杨芷连忙扶着司马炎在凉榻上躺好,又亲手端起一盘冰湃的葡萄呈到司马炎面前。作为太子司马衷的姨母,杨芷知道杨家的一门荣宠都系在太子身上,自然不愿意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之间产生嫌隙。
“说吧,你是不是听到了外面什么闲言闲语?”司马炎伸手推开面前的琉璃盘,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伏在前方瑟瑟发抖的儿子,竟从他的怯懦惶恐中看出了一丝辛酸。他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尽量口气温和地道:“你不要多想,你是嫡长子,太子之位坚不可摧。你只要立身持正,好生读书,又何惧宵小之辈以讹传讹?”
“是……”太子听司马炎这么一说,无言可辩,只好讪讪地磕头谢恩,爬起身坐在一旁混些瓜果点心吃。然而当司马炎示意他可以回东宫之时,太子却又想起了什么,面露踌躇,期期艾艾地就是不肯告退。
司马炎心中不耐,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性,索性直接问道:“太子不肯回东宫,是因为太子妃吗?”
“啊!”太子不料父皇说出这句话,吓得一抖,手中的半截甜瓜掉在了衣襟上,“不,不是的……”他脑子里闪过贾南风横眉怒目的表情,顿时思绪一片混乱,只是下意识地否认。
“那究竟是为什么?”司马炎盯着太子懵懂的脸,心中一阵气闷。他早就知道太子妃贾南风在东宫中的恶行,甚至生过废掉她将她囚禁到金墉城的念头。可原先他一直顾及贾南风父亲贾充和母亲郭槐背后的的家族势力,后来又因为齐王司马攸之死朝局动荡,急需安抚人心,因此暂时没有处置贾南风。可是如今司马攸已经死了四年,政局平稳,他已经再没有之前那么多顾忌了。
“因为,因为……”司马衷汗如雨下,几乎要哭出声来,终于嗫嚅道,“儿臣一直没有儿子……”
司马炎一怔,联系司马衷此来的前言后语,顿时心中透亮。司马衷与贾南风成亲数年,贾南风不仅对太子四周的女人严防死守,甚至杀死怀孕的宫人,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生出太子的长子。然而贾南风至今却只生了两个女儿,太子膝下无子,加上外界对太子的能力颇有疑议,因此就连太子司马衷本人也焦虑不安起来。
想到这里,司马炎不禁微微一笑。他就着皇后杨芷的搀扶从凉榻上坐起,对太子吩咐了一句“随朕来”,便施施然迈出凉亭,沿着小径绕濯龙池而去。
司马衷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却不敢违拗,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濯龙池是后宫内最大的池苑,偌大的池边花木扶疏,山石掩映,即使暑热难耐,望着一顷汪汪碧水,依然让人心旷神怡。绕过一片白鹤停驻的芦苇洲,前方隐隐传来欢笑叫嚷之声,却是几个年龄不等的孩童,正光着脚丫,在池边踩水嬉戏,而更多的内侍和宫女们则战战兢兢地围在他们身边,全神贯注地照看着安危,连帝后与太子驾到都未曾发现。
“好好看看。”司马炎抬手对身边的侍从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过脸朝微微喘气的太子司马衷笑道。
“是。”司马衷不明所以,却只能听从司马炎的吩咐,用力瞪大眼睛朝那几个孩子看去。只见他们个个莹润如玉,衣饰华贵,落在司马炎眼中竟没有多少差别。司马衷揉了揉瞪痛了的眼睛,继续用力去看,还是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父皇,是父皇来啦!”就在这时,一个戏水的孩童突然发现了远处的天子圣驾,顿时清脆地呼喊起来。一时间四周的内侍宫人们忙不迭下拜俯首,而那几个孩童也赶紧跑到岸上来,叽叽喳喳地涌过来向司马炎和杨芷一行行礼。
听他们乱纷纷地喊着“父皇”,司马衷脑子再迟钝,也醒悟过来这些孩子是父皇这几年的后宫所出。自从泰始年间广充后宫,加上灭吴之后将吴国后宫之女尽充掖庭,此刻司马炎后宫的女人已不下万数,实在是历朝之最。因此几年之间司马炎添了好些皇子皇女,司马衷作为长兄都无法一一辨认过来。
几个孩子中有机灵的已经认出了司马衷,见过帝后之后又乱哄哄转过去给太子行礼。司马衷还没有从懵懂中恢复过来,只是手忙脚乱地将他们扶起,口中一叠声地说着:“弟弟请起。”
司马炎在一旁看着,微笑不语。然而当司马衷扶起排在最后的一个小小孩童,口中照例重复着“弟弟请起”这四个字时,司马炎却突然开口:“他不是你弟弟。”
司马衷一愣,伸出的手便不知该放到哪里好。司马炎看了一眼紧张得满脸通红的司马衷,又看了看跪在地上鲜藕一般粉嫩的小人儿,心中一叹,淡淡开口:“沙门,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吗?还不赶紧给你爹爹磕头?”
这两句话有些长,司马衷一时没有听懂是什么意思,然而那五六岁的小人儿却已经醒悟过来,仰起头仔细瞧了瞧司马衷,忽然小嘴一瘪,委屈地看向了司马炎。
“沙门,快叫爹爹啊。”司马炎不明白平素乖巧听话的小孩儿为什么就是不开口,顿时有些着急。
“他……他不像我爹爹……”叫做沙门的男孩涨红了脸,眼睛里蓄了一包眼泪,“我爹爹不是那个样子的……”
“胡说,你怎么知道爹爹应该像什么样子?”司马炎知道沙门平素和其他皇子厮混一处,此番确实有些为难了他,因此一直和颜悦色,直到现在语气才有些严厉起来。
“我爹爹……应该是陛下这个样子的……”沙门说到这里,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手足并用地就往司马炎脚下爬过来。在他心目中,自己的爹爹就应该如同司马炎这般端正威严,却哪里会像太子司马衷那样只会呵呵地傻笑?
“沙门!”司马炎皱起眉头后退了一步,随即狠狠瞪着一旁发呆的司马衷,“太子,沙门大名叫做司马遹,是你的亲生骨肉,你还不过来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