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暗暗舒了一口气,转眼见杨骏仍旧站在一旁,不由将刚刚松弛的肩背重新绷紧,向杨骏躬身道:“杨将军还有别的吩咐么?”
“当日你妻舅杨歆说你足智多谋,有国士之才,我只当他是言过其实,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杨骏盯着潘岳俊雅清逸的身影,若有所思,“如今你只做个尚书度支郎,确是委屈了大才,不如将你调到廷尉府,尽展你精熟律法之长,安仁你看如何?”
“多谢杨将军厚爱,但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潘岳说到这里,眼见杨骏脸色一沉,鼻翼两侧的腾蛇纹越发深刻,知道此人气量狭小极易记仇,连忙道,“潘岳能从偏僻怀县回迁京中,早已深感杨将军大恩,怎敢不竭忠尽虑,为杨将军筹谋?只是我身为齐王党旧人,素来为天子不喜,今天能担任这位卑事冗、高门不屑的尚书度支郎已是天子容忍我的极限。廷尉府执掌天下刑狱,位显权重,若是杨将军因为此事惹得天子不快,岂不是潘岳的罪过了?杨将军的美意,潘岳感激不尽,日后必定铭刻在心,效死以报。”
潘岳这番话入情入理,又字字句句为杨骏着想,顿时让杨骏先前被拒绝的不满不快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故作豁达地哈哈一笑,亲切地拉着潘岳往宣武场外走去,半真半假地道:“安仁说以后要为我竭忠尽虑,本将军可都记下了,只希望安仁日后不要忘了才好。”
“若没有杨将军,潘岳只怕今生只能老死僻乡,又怎能有重入洛阳的机会?何况就算入了洛阳,若无杨将军照拂,在朝中也无立足之地。这点自知之明,潘岳还是有的。”潘岳将杨骏送上豪华的驷马安车,苦涩一笑,颇有自怨自怜之意。
“安仁知道就好。”杨骏满意地听着潘岳感恩戴德之语,伸手捋了捋颌下三绺黑而直的胡须,“不过调任廷尉府之事,我心已决,只是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好了。”
“那就先谢过杨将军了。”潘岳恭恭敬敬地向杨骏的马车拜别,直到官道上扬起的沙尘将杨骏的车驾都遮没了,这才用力掸了掸被杨骏握过的衣袖,转身慢慢走开。他心里明白杨骏执意要将他调入廷尉府,不过是嫌他此时担任的尚书度支郎是个没用的浊官,哪里比得上在廷尉府中执掌律法,可以助杨骏网罗百官,翻云覆雨——杨骏此人的野心,绝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空具头衔的国丈而已。
其实于己于人,潘岳都知道接受廷尉府的任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他刚才还是忍不住拒绝了杨骏的提议。因为他知道,一旦答应了杨骏的要求,方才诸如朱振之类的事件就会层出不穷,甚至越演越烈。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迟早会答应杨骏的要求,因为一旦决定跳入泥潭,就只会越陷越深,再无回头的可能。
离京八年,潘岳在洛阳早已没有了住所。不过他与杨容姬只是夫妻二人,别无子女亲眷,初回京时暂居在大哥潘释家中,如今稍事安顿,便租了延熹里一套极小的宅院,权作安身之处。
从宣武场回到住处,天色已是黄昏。袅袅炊烟从延熹里一排排的民居中升起,带来呛人的烟火味道,却让潘岳有一种难言的亲切与安心。
因为他知道,此刻妻子杨容姬必定守候在家中,等待自己回去与她共进晚饭。这么多年来,哪怕太多的东西已经失去和改变,唯有这份温暖的守望不会更改,就像一只在水面上辛苦盘旋了一天的飞鸟,临到黑夜,总会知道湍急的流水中有一块永不移动的礁石,让疲倦的它可以安心地蜷伏在上面,度过充满未知的漫漫长夜。
想到这里,潘岳归心似箭,也不待仆从搀扶,撩起官服前摆从马车上径直跳下,却在望见前方家门时顿住了身形。
狭窄的条石台阶下,此刻正站着五六个年轻汉子。虽然打扮寻常,那精悍的身形和明锐的眼光却绝非普通人所有。见潘岳到来,为首的一个汉子连忙躬身行礼,低沉着嗓音客气道:“来的可是潘郎君?我家殿下正在里面等候。”
“殿下”两个字让潘岳皱了皱眉。以前如此称呼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而现在凭空到来的这个“殿下”无论是谁,他都不愿再与之扯上干系。
“你们的主人是齐王?还是东莱王?”潘岳站在台阶下,背着手不再挪动脚步。齐王司马冏,还有从辽东王改封为东莱王的司马蕤,除了带着司马攸血脉的这两个孩子,他想不出还有哪个司马家的藩王会屈尊来到自己的家中。可是现在的齐王和东莱王,早已不是当年他可以抱在怀中逗弄的山奴和海奴了。
“启禀潘郎君,小人们的主人既非齐王,也非东莱王。”那为首的侍卫侧开身子为潘岳让出通道,仍旧躬着身毕恭毕敬地道,“潘郎君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潘岳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径直穿过两侧的王府侍卫,推开了虚掩的家门。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妻子杨容姬,而杨容姬察觉丈夫回来,便从铺陈在天井中的茵席上站起身,朝他盈盈一笑。随着杨容姬站起来的,还有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一个年轻人。他大约二十多岁年纪,眉目端正,穿了一身式样简单却质地上乘的天青色暗纹宽衫,头上戴着一顶白玉小冠,虽然是士人打扮,神情却较普通士人更为深沉内敛,毫无当今世上所流行的清高放诞之态。见到潘岳前来,那年轻人似乎被潘岳的风采气度所惊,怔忡之余,又赶紧含笑致意。
见潘岳同样面露惊异之色,杨容姬赶忙介绍道:“檀郎,快来见过秦王殿下……”
“见过秦王殿下。”潘岳迅速恢复了常态,向秦王躬身行礼。他委实没有料到,先前在宣武场的点校大典上深受天子司马炎宠爱、风头出尽的秦王司马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了自己家中。
“潘郎免礼。小王贸然来访,实属唐突,还望潘郎海涵。”虽然是天子司马炎的嫡出第三子,秦王司马柬的态度却十分谦恭有礼。他双手将潘岳扶起,与他重新在茵席上落座,这才微笑着开口道:“不知尊夫人是否提过,当年她在宫中之时,对小王曾经颇多照拂。如今小王已经出宫开府,听说潘郎与尊夫人回京,便特地前来探望,以表当年的感激之情。”一面说,一面叫侍从呈上礼物,除了四十匹上好的丝帛,还有一只髹漆彩绘的首饰匣子。
“殿下太客气了,其实当初在宫中之时,是妾身多承殿下照拂才是。”杨容姬见潘岳容色中颇有倦怠之意,便笑着接过话头,“那时候殿下还是汝南王,尚未成年出宫,如今十余年过去,难为殿下还记得当初的事情。”
“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若非我任性妄为,也不会连累杨姐姐被胡贵嫔责罚,如今想起来都心中不安……”司马柬说到这里,猛地意识到自己对杨容姬说出了旧日称呼,不由有些窘迫。他原本就不擅辞令,此刻见潘岳虽然面带微笑,却隐隐有拒人千里之意,顿时讷讷住口。当年他年少气盛,听信了太子妃贾南风之言将杨容姬引荐给父皇,却不料侍寝当天杨容姬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板子,让司马炎不得不放弃。司马柬虽然不够机变,内心却相当聪明,很快就猜到了杨容姬的用意。今日他鼓足勇气来到潘家,一来是向杨容姬表达故旧之情,二来则是想亲眼见见杨容姬的夫婿潘岳是否真如传言中那样风姿绝世,让杨容姬宁死也要苦苦守候。
“殿下的礼物太重,臣实在……”莫名的尴尬气氛中,潘岳正想开口,司马柬却急切地打断了他,“潘郎毋须推辞,小王这次还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