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石崇的所作所为大不以为然,但潘岳终究还是听从了杨容姬的规劝,同意前往石崇的府邸赴宴。
数年前,潘岳也曾到性喜豪奢的驸马王济家中赴宴,那一条用簇新铜钱铺就的炫人眼目的“金沟”,至今还让他记忆犹新,因此对于石崇府邸的奢靡景象,潘岳一早便有了准备。
然而当他踏入石府,被仆人引到举行酒宴的大厅时,所见也并不比当初王济家更为夺目。沉香木、夜明珠、鲛绡帐、水晶盘,这些上天入地才能搜罗来的奇珍异宝,由于近年来洛阳权贵们奢侈之风的兴盛,已经成了所有巨富之家的标配,并不能再为石崇天下首富的身份增加分量了。
“啊呀安仁,你终于肯赏光了!”听说潘岳到来,主人石崇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好,便风风火火地迎了出来。近十年未见,石崇的身材已经有些发福,不再像年少时那样矫健轻捷,脸上也多了几分志得意满和油滑世故。他亲热地拉起潘岳的胳膊往内走,脸上的笑容却在触及潘岳鬓边的白发时略略一僵,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我原本还想说安仁你风采依旧,不料也鬓生二毛了啊。”
“我这些年来僻居乡野,沉沦下僚,自然比不上你春风得意,心宽体胖。”潘岳笑着回应。
“胖是胖了,心却宽不了,这不还在为你操心吗?”石崇见潘岳面露疑惑,不禁拉着他加快了脚步,意气风发地道,“你且看看,我今天还请了谁来?”
此刻宽阔的宴厅之中,已经到了不少客人,都是洛阳城中的官吏名士,有潘岳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少不得一一见礼。由于多年来潘岳的美名才名太盛,有些没有见过他的客人便面露好奇惊叹之色,情不自禁细细打量,好在潘岳从小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倒也举止自若,不以为意。
等到围在身边的人渐渐散开,石崇放眼一望,忽然大笑道:“原来殿下躲在这里,怪不得方才一直不见。”说着,拉了潘岳就要上前见礼。
潘岳随着石崇走了两步,却见一张玉石雕琢的食案之后,半卧着一个身穿朱红宽衫的年轻人。他的头枕在一个美貌侍女的膝盖上,一只手紧握着美女的纤纤玉指,另一只手则举着一只鎏金镶宝的凤头酒壶,不时地就着壶嘴喝上一口。眼见石崇潘岳到来,他也不起身,只是乜斜着因为酒色过度而发红的眼睛,满脸都是桀骜不羁之色。
这等放浪形骸的名士作风,在当时宴会上早已见惯不怪,然而还是让潘岳心中一沉。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攸的长子——东莱王司马蕤。
“宴席还没开始,怎么殿下就喝醉了?”石崇也看出了司马蕤满脸的乖戾,赶紧打个哈哈笑道,“待会儿正宴开始,殿下可要和安仁多亲近亲近。就算以前有什么误会,一起喝喝酒乐呵乐呵,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安仁,你说是不是?”一边说,石崇一边别有深意地看向潘岳。
怪不得石崇说这番宴会是为自己而设,却原来是想让自己与东莱王重归于好……潘岳刹那间明白了石崇的心思,不禁有些感激,又有些无奈。虽然在齐王府与司马蕤不欢而散,甚至已经结下了仇怨,但海奴毕竟是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以前自己也曾手把手教他们兄弟读书习字,如今看他沉溺酒色颓废消沉,潘岳仍不免有些心疼,当即躬身拱手道:“臣潘岳见过东莱王殿下。”
潘岳既已先行见礼,按理司马蕤也应该起身还礼才是。然而司马蕤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美人膝上,满布血丝的眼睛定定看着潘岳,嘴角渐渐露出一个恶毒的笑意。就在石崇提心吊胆琢磨着怎么打圆场的时候,司马蕤忽然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吐了侍酒美人一身的秽物。
在别人施礼的时候呕吐是极其失礼的事情,但石崇还是庆幸司马蕤没有来得及说出更加失礼的话。他偷觑了潘岳一眼,见他已经直起了身子,玉石雕琢一般的脸上也没有特别的神色,不由暗暗放了心,赶紧大声呼喝仆人端水来给东莱王漱口净面。
见其他客人们听到声响,纷纷朝这边望来,石崇急中生智,对众人笑道:“东莱王喝多了,不过却正好给了我一个向大家卖弄的机会呢。”
“哦,石侍郎是不是又有什么宝贝给我等开眼啊?”似乎早已熟悉了石崇炫富的套路,当下一个客人好奇地问。
石崇微微一笑,转身命令刚才被司马蕤吐了一身的侍酒美人将衣裙脱下。那美人不敢违抗,小心地将身上原本淡红色的外裙解开,只着中衣隐入帘后,石崇则命人将那件被污物玷染的衣裙拿到院中,在铁丝上展开挂起,点火焚烧起来。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那条展开的衣裙在火焰中簌簌抖动,不仅没有化为灰烬,颜色反倒越发鲜洁亮丽。等到一盏茶工夫后,火焰熄灭,石家的仆人拿起那条衣裙一抖,顿时又引发围观的客人们一阵惊叹——裙上的酒水秽物早已无迹可寻,整条衣裙簇然如新,似乎才用剪刀剪去最后一根缝线,还带着绣娘手指上淡淡的余香。
“这是——火浣布?”潘岳猛地想起古书上记载的海外奇珍,不由脱口问道。
“没错,就是它。”石崇压抑着自己的得意之色,极力平静地道。
“原来这就是火浣布,脏污之后不用水洗,用火一烧就洁净如初!”
“听说此物产量稀少,海外呈贡给朝廷,天子也仅仅得做了一件衣衫呢。”
“啊呀,你们看这些奉酒的美人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裙,居然全都是火浣布所制,石侍郎之富贵品味,尽藏于这些细枝末节,真是高妙得紧啊!”
听着众宾客的交口称赞,石崇不禁开怀大笑,招呼大家重新入席。他特地将潘岳的座位安排在自己身边,笑意盈盈地小声对潘岳道:“安仁你大概还不知道,上次天子做成了那件火浣衫,特地到我府上来做客炫耀。我就故意穿着普通的衣服迎接他,却让五十个奴仆都穿起了火浣衫……哈哈,你说,我现在算不算得上天下第一的富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