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件事听上去倒还有趣……”石崇明显感觉到身边美人们微微发起抖来,心中虽不赞同,却也不便当面驳了司马蕤的颜面,只是笑道,“只是这些美人儿千娇百媚,石某可下不了手,只怕在座诸位,也没人愿意做这监斩官吧。”此话一出,席上在座的客人们忙不迭地点头。
石崇的话明明已经给司马蕤铺了台阶,司马蕤却不领情,仍旧站在大厅中间大声道:“只要主人同意,孤王愿意做这监酒官加监斩官!”
此刻夜幕已经降临,大厅内全靠上百名侍女手持金花烛照明。层层叠叠的烛光映在司马蕤高大健美的身体上,不知怎么的让潘岳陡然觉得一阵心悸,还不等石崇回答,潘岳已经忍不住道:“此举万万不可!”
“哦,这事王国舅做得,为什么石侍郎就做不得?”司马蕤笑着朝潘岳望过来,橘红色的灯火在他脸上闪耀,仿佛带着嗜血的狰狞,“石侍郎乃天下首富,家资亿万,一个奴婢又值多少钱?别说十个八个,就是成百上千的奴婢,石侍郎也杀得起!”
“东莱王!”潘岳万料不到自己从小看大的海奴口中会说出这样残酷血腥的话,不由怒道,“若是你父亲看到你这个样子,还不知会如何痛心疾首!”
“我父亲?”司马蕤仿佛听到了什么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笑得不可自抑,眼角都沁出了泪花,“我父亲是辽东悼惠王,名讳司马定国,他三岁就过世了,哪里会来管我?”
潘岳一愣,这才想起司马攸早已将司马蕤出继,从名分上他们已经没有了父子关系。可司马蕤毕竟继承了司马攸的血脉,行事言语却为何与司马攸判若天渊?心头正恍惚间,司马蕤已经大步走到潘岳席前,抢过侍酒美人手中的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既然我是监酒官,就从潘郎君这里开始吧。你若是不喝,我只好命人将你身边的美人一个一个拖出去斩了!”
“海奴……”潘岳见他举着酒杯直凑过来,口中酒气薰人,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压低声音道,“齐献王一生清明,你是他的亲子,不该玷污了他的名声……”
“你现在是杨骏手下红人,还提那个死掉的齐献王做什么?”司马蕤像一头急于进攻的野兽那样磨了磨牙齿,再度逼近一步,见潘岳还想躲闪,猛地一手按住了潘岳的后脑,一手举着酒杯就往他口中灌去,大笑道,“纵然潘郎君不爱惜人命,孤王却不想两个娇滴滴的美人掉了脑袋,少不得逼你喝上一杯了!”
“东莱王住手!”石崇的座席离潘岳最近,此刻一见势头不对,连忙推开身边的美人们扑了过来。然而他醉酒之下步态蹒跚,而血气方刚的司马蕤自幼练习弓马,又占了先机,见前一杯酒被潘岳伸手打翻,顺手又抄起案上酒壶,伸手钳住潘岳的胳膊,将细长的壶嘴再度往他口中塞去。
“来人,快把他们拉开!”石崇一巴掌推开慌乱躲避的侍酒美人,大声发令。而其余在座的客人也纷纷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扑过来,终于将司马蕤从潘岳的食案前拽开。
“你还有脸提我父亲?你是他的总角之交,怎么他没死多久你就投靠了他人?”司马蕤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顾自己满身淋漓酒水,通红的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潘岳,恨不得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来。
此刻潘岳衣襟上也被洒了大片酒浆,嘴唇更是被坚细的银质壶嘴戳破,渗出鲜红的血迹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先抹了抹嘴唇,又使劲擦了擦沾湿的衣襟,这才冷冷对司马蕤道:“东莱王此言差矣。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就算是嵇康的好友向秀,在嵇康死后也出仕侍奉我文皇帝。潘岳既然从未标榜过要当竹林名士,又有什么好惭愧的?”
“大言不惭,我实在没想到你潘岳的面皮有如此之厚!”司马蕤使劲蹬了两下,见还是没能挣脱石家奴仆的“搀扶”,索性借着醉意大骂道,“杨骏的爪牙朱振殴死人命,却在你的指点下逍遥法外。你这样为虎作伥,难道不怕天谴吗?”
“殿下此言又差矣。朱振乃是死者从父,五服之内份属小功,以上临下,按照我大晋《泰始律》,原本就要从轻论罪。臣不过是为他们详解了一番律法,何错之有?”潘岳仍然好整以暇地回答。此刻他虽然唇边犹带血迹,襟上酒渍未干,然而端坐在席上气定神闲,风姿俊爽,依然让人一见而生仰慕之心,与借酒装疯声嘶力竭的司马蕤相比,高下立判。
司马蕤自然也意识到了这种微妙的差别,哪怕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身居王爵,在潘岳面前永远如同一个胡闹的孩子一般,博不到世人的理解与支持。而更让他绝望的是,这一次他在潘岳眼中再也看不到往日的怜惜和包容,而是真真切切的厌恶与不屑。
既然已经从漠视到厌恶,那索性再升一级,变成不共戴天的仇恨吧!司马蕤只觉一颗心在在胸腔里熊熊燃烧,恨不得将这副身躯烧成齑粉,当下口不择言地骂道:“什么狗屁律法,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既然以上临下无罪,那我是藩王你是臣子,就算我要你醉死在这里,又算得了什么?”说着骤然发狠,竟挣脱了旁人的劝阻,再度朝潘岳扑了过去。
“东莱王,你醉了!”石崇此刻已有准备,闪身挡在潘岳身前,阴沉地拦住了司马蕤。他此番设宴,原本就是想规劝潘岳和司马蕤和好,而司马蕤先前满口答应,此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让作为主人的石崇忍无可忍。石崇原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些年发迹之后性格越发骄纵恣肆,顿时也不顾司马蕤的身份,大声吩咐道:“东莱王醉了,你们赶紧去将他的从人叫来,接东莱王回府!”
此言一出,无异于逐客令,司马蕤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潘岳、石崇,你们等着!”他咬牙放出这句狠话,袖子一扫拂落了几只杯盏,随即被东莱王府的家仆们搀扶着离去。眼看一场欢宴如此收场,有谨慎的客人忍不住小声朝石崇劝道:“东莱王是宗亲藩王,石侍郎这番得罪了他怕是不好吧?”
“石某这辈子得罪的人不少,多一个也无妨。”石崇冷冷回应。司马蕤虽然是宗亲,却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没落藩王罢了,石崇仗着财势,连天子司马炎都敢嘲讽,区区一个东莱王,还到不了让他忌惮的地步。
“安仁,你没事吧?”转头见潘岳坐在原处面露怅然,石崇关切之余,也忍不住有些埋怨,“东莱王劝你喝酒,你喝就是了,何必拂了他的面子?”
“我只是真的不喜欢喝酒。”潘岳苦笑着回答。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害怕饮酒的。他害怕那种带有神奇力量的液体,一旦它们进入身体,会冲破他刻意构筑的防线,勾起灵魂深处平日被完美掩藏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是他最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