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让我……亲自给睿儿说……”两难之中,杨容姬终于不得不做出让步。她阻止不了丈夫,却也不忍再逼迫他,只好抢在潘岳身前,轻轻推开了厢房的门。然后,她蓦地愣住了。
门后,睿儿光着脚,默默站在地上,怀中还紧紧地抱着一个枕头。看到房门打开,他猛地仰起脸来,颤抖着嘴唇小声道:“我不……不回去……”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杨容姬赶紧扯过被子将他包裹起来,感到孩子的全身冰凉,颤抖得仿佛寒风中失巢的雏鸟一般。
“我不……不回王府!”睿儿蓦地挣脱被子,伸手抱住了杨容姬,将脸埋在了她的怀中。虽然他没有直接回答,却毫无疑问地验证了潘岳方才的推测。
“睿儿乖,你不回琅琊王府去,你爹娘会担心死的。”杨容姬伸手轻轻抚摸着睿儿,敏感地察觉到他细瘦的脊背上一道道突起的鞭痕,声音也忍不住哽咽起来。
“不,他们才……才不会担心……我娘……嫌弃我……我父王……父王只会喝酒……醉了……就打我……”睿儿结结巴巴地说着,越说越是伤心,蓦地放声大哭起来,“我不……不回去,我偷偷听到……父王喝醉了骂…骂我娘…说我不是他亲生的……”
“你父王喝醉了以后的话,是当不得真的。”杨容姬紧紧地将嚎啕大哭的男孩抱在怀中,一叠声地安慰,“你娘是夏侯家女儿,琅琊王正妃,举止端淑,门风严谨,你怎么可能不是你父王的亲生骨肉?如果这是真的,你娘怎么还能好端端地当着她的王妃,你又怎么能一直做着琅琊王世子?好孩子,听婶婶的话,乖乖回家去吧……”
“不……回去,父王……父王会打死我的……我要找……找舅舅……”睿儿哭得更厉害了,像一根菟丝子一样紧紧地缠着杨容姬,无论杨容姬怎么劝慰也不肯放手。
“你舅舅夏侯湛现在野王县当县令,根本不在洛阳,你这是要到野王县去找他吗?”嘤嘤的哭泣声中,忽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却是潘岳在一旁等得不耐,抱着手倚在墙上冷笑道,“世子今年也有十岁了吧?若是遇事都像这样,只会哭,只会跑,哪里有一点司马家男儿的担当,怪不得你父亲不喜欢。”
这几句话仿佛尖利的针,瞬间刺痛了睿儿的心。就在杨容姬担忧潘岳的话说得太重时,睿儿慢慢放开了杨容姬后退两步,低头抽噎着道:“就算我不……不哭,不……不跑,他们也……也不喜欢我,嫌弃我话……话都说不清楚……”说到这里,饶是他忍得全身发抖,还是有大颗的泪水从眼眶中滴落,砸在他赤裸的双脚上。
“口吃的毛病,只要心情放松勤加练习,就能够矫治过来。”杨容姬拿来睿儿的鞋袜,亲自为他穿上,看着男孩通红的眼睛微笑道,“婶婶相信睿儿,一定能治得好的。”
琅琊王是无权无职的闲王,对世子的唯一要求是顺遂世风,做一个擅长清谈的名士。因此潘岳完全可以想象,当心高气傲的琅琊王夫妇发现儿子口吃的缺陷之后,会是怎样的失望和嫌弃。看着杨容姬和睿儿相处在一起时的和谐情景,潘岳心中不禁再度生出对这个孩子的怜爱之情,放缓了声音安慰道:“对,这位杨婶婶懂得医术,她说能治好就一定能治好。”
“真的吗?可是……可是……”想是预感到此事的艰难,睿儿先是一喜,随即再度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潘岳走上几步,拿过自己的一件外衣裹在睿儿身上,牵着他的手走到门边。“世子偷跑离家,迟早必须回去认错。”潘岳感觉到睿儿的手偷偷往外抽,便顺势放了手,看着眼前的门槛道:“世子如果愿意自己跨出这道门槛,我便送你回王府,同时保证让你的舅舅尽快回到洛阳。虽然这次回去免不了责罚,但以后有了舅舅的带领,你想去哪里都名正言顺。若是世子不愿意,明早就请自行离开,就当我们从没有见过。”
“舅舅……真的会……会回来吗?”睿儿满眼期冀地看着潘岳,见他笃定地点了点头,终于颤巍巍伸出一只脚,跨过了厢房的门槛。随后他转头去看杨容姬,却见她含笑凝望,眼中满是鼓励,一咬牙将另一只脚也迈出了房门。
“走吧。”潘岳不再耽搁,吩咐仆人准备马车,当先朝大门处大步走去。听着身后如影随形的脚步声,他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给予的选择,对于十岁的孩子来说确实有些残酷,但也只有这样,才能逼迫软弱的孩子自己站起来,勇敢面对自己的人生。
拉着睿儿登上马车,见孩子脸上犹有泪痕,潘岳不由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了过去。月光从车厢外照进来,映得睿儿的脸发出莹白的光,晃花了潘岳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睿儿的脸和潘岳记忆中另一张苍白哀戚的面孔重叠起来,耳边也蓦然响起了一声熟悉的呼唤:“檀奴叔叔,你不认识我了?我……我是山奴啊!”随后,便是一阵悲哀到无法自拔的低语,“我和母亲要被赶出家门了,檀奴叔叔难道不该想个办法救救我们吗?”
“山奴……”潘岳失力地靠在车壁上,只觉得额头两侧再次泛起了针扎般的疼痛。山奴,为什么你和睿儿一样,遇事只会哭泣哀求?你要什么时候才会像你的父亲一样,学会面对与担当?可惜我如今,连像对睿儿那样的关心,都不能再给你了。
“叔叔……山奴是……是谁?”睿儿毕竟是孩子,虽然内心忐忑不安,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潘岳一怔,难道方才自己无意中吐出了山奴的名字吗?他蓦地坐正身子,将裹在睿儿身上的外衣紧了紧,强笑道:“没什么,睿儿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