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教得好,要不怎么夏侯兄自己也是鼎鼎大名的才子,却偏要带睿儿来拜我为师?”潘岳迎着明媚的阳光眯缝起眼睛,一派洋洋得意,“说起来,我做师父可是顶有经验的,想当年我教……咳咳咳咳……”说到这里,他似乎触碰到什么心事,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连忙用手帕捂住嘴侧过身去。
“就算今天天气晴好,你也该多披一件衣裳。”杨容姬嗔怪地提起一件外衣披在潘岳身上,轻叹一声,“上次在秦王府落水到现在也一个多月了,怎么这咳嗽的毛病还不见好,看来我还得再给你开一付方子。”
“已经越来越好了,夫人你饶了我吧。我乖乖加衣服还不成么?”潘岳赶紧把外衣裹紧了,朝杨容姬讨好地笑。
“原来……老师也怕喝药。”一旁的司马睿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脸颊,随即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兴冲冲地转变了话题,“对了,我上次看书时有个疑问,一直想来问老师呢。”
“你老师我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才贯古今,学究中外,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潘岳放下掩唇的手帕,大言不惭地回答。
“嗯,就是那个……赵氏孤儿的事情。”司马睿转动着漆黑明亮的眼珠,力图把问题描述清楚,“程婴、杵臼救下了赵氏孤儿,杵臼为了迷惑……敌人,与冒充赵氏孤儿的孩子一起被杀。而程婴抚养赵氏孤儿成年后,又协助他报了大仇,重新恢复先君的爵位。这个时候,程婴就算……就算为了表明自己不贪图荣华富贵,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一定要自杀在赵氏孤儿面前呢?”
“杵臼死前曾说:‘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而程婴后来说:‘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这个要自杀去向杵臼报告事成的借口,若按史书的记载,确实不够令人信服。”潘岳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目光悠远地望向远处,停顿了一下才慢慢道,“程婴忍辱负重,终于得报大仇,达成心愿。他抚养赵氏孤儿十五年,史书寥寥数字,漏过了太多艰辛,也遗失了许多他与那孩子之间、与晋国君臣之间的细节。其实春秋之际,并没有后来战国侠士所提倡的那种视死如归之心,因此我觉得程婴之死,必定是迫不得已,只是其中隐秘,我们数百年后已经无从得知了。”
“难道……程婴其实是被晋国君臣逼死的?甚至,是被长大了的赵氏孤儿逼死的?”司马睿说到这里,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头道,“不会不会,若是赵氏孤儿真的这么做,岂不是天良丧尽,连人都不配做了?我……我只是瞎猜,若是荒……荒谬悖逆,老师别……别见怪……”
“没关系,小时候谁不会异想天开?”见潘岳没有立刻回答,杨容姬怜惜司马睿慌乱之下再度口吃,连忙笑到,“你老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写文章把孟尝君大骂了一顿,听说气得教课的温博士操起戒尺追着他打呢。”
“真的吗?”司马睿真真料想不到潘岳这种誉满天下的神童也有被老夫子追着打戒尺的时候,不禁开怀大笑起来,“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温博士告到了大将军司马昭那里,司马昭就以“诽谤先贤,哗众取宠”的罪名,取消了自己为桃符伴读的资格,从此不许自己再进入大将军府。再后来……潘岳思及往事,又念及今日情形,方才的好兴致顿时一扫而空,强笑着敷衍道:“没有什么后来了……”说着再度掩着嘴唇咳嗽起来。
杨容姬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潘岳的脉搏,皱了皱眉头,斜睇了他一眼。潘岳知道她又在琢磨药方子,顿时口中发苦,讨好地笑了笑。他自知自己笑容的力量,偏偏杨容姬却坚如磐石不为所动,潘岳只好认命地轻叹了一口气。
“睿儿的头发差不多干了,我给你绾起来吧。”杨容姬见潘岳败下阵去,得意地收回目光,将胡乱扭动的司马睿按在自己面前坐好。随后她取出一把桃木梳子,将男孩的头发从头顶正中分开,在两边梳起了垂髫。
“听我舅舅说,老师新写了一首诗,能不能教……教给我念念,我回去也好……好让父王母妃夸夸我。”自从舅舅夏侯湛调回洛阳担任中书侍郎之后,司马睿和潘岳夫妇也越发熟稔起来,再不复当初的拘谨。此刻他虽然头发被杨容姬握在手中,却尽量转过脸,朝潘岳调皮地笑着。
“我也是看了你舅舅写的《周诗》,觉得诗风不仅温文尔雅,还可以看到孝悌的本性,所以就东施效颦,写了一首《家风诗》。说起来,第一句恰好符合此刻的情形呢。”潘岳此刻心境已经稍稍平复,慈爱地看着满眼期冀的司马睿,缓缓念道:“绾发绾发,发亦鬓止。日祗日祗,敬亦慎止……”
他每念一句,司马睿就跟着念一句。前一声醇厚温和,后一声清脆开朗,一声一声,渐渐充斥了窄小却温馨的小院,也透过逼仄的砖缝,清清楚楚地传入隔壁偷窥的司马冏耳中。
那一句句绵绵不绝的诵诗声虽然无形,却仿佛一块又一块的铁铅,沉甸甸地压得司马冏透不过气来。终于,年轻的齐王再也坚持不住,缓缓离开窥视的缝隙,腿下一软坐在了地上。
潘岳这样耐心教导的情形,司马冏以前也经历过多次。那时候潘岳和父亲坐在齐王府后花园中的湖心亭中,时而意兴横飞,时而谆谆善诱,引得同样梳着垂髫的自己睁大眼睛使劲听,生怕漏掉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可是如今,父亲早已作古,齐王府已经成了别人的宅邸,自己也再没有被人抱在怀中的资格,甚至居然需要通过这无法启齿的偷窥手段,才能浮光掠影地窥见潘岳的生活,却再也无法融入其中。
司马冏暗暗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克制着不愿让属下看出自己的异样。可是他内心却明明知道自己在嫉妒,嫉妒那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琅琊世子司马睿,嫉妒他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撒娇邀宠,嫉妒他居然可以把潘岳称为“老师”——要知道,那个学生的位子原本是属于自己的,那个老师的称呼虽然比不上“檀奴叔叔”亲热,却也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可是,枉费自己还念着往日的旧情,潘岳夫妇却早已将他们的慈爱投射给了别人。想起潘岳看着司马睿时满眼的宠溺,司马冏心中的嫉妒渐渐变成了恨意——对潘岳而言,无论自己还是司马睿,都不过是他膝下无子的替代品,其实在他心中并无差别?亏他还提到了赵氏孤儿的故事,父亲司马攸对他的恩情,难道会比不上赵氏之于程婴杵臼?可对待自己这个孤儿,他不仅不闻不问,甚至为虎作伥讥讽欺凌,对比程婴杵臼,他难道不应该活活愧死吗?
隔壁院落内,一大一小两个读诗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然而司马冏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听了。他缓缓地站起身,神色如常地对董艾等人吩咐了一声,便步履稳健地走出门去。虽然嫉妒和痛苦依然在啃啮着他的内心,但司马冏知道所有的追忆和憧憬都只是梦幻泡影,现实里的自己唯有狠狠咽下喉中的血泪,孤独却又坚定地离开,不该回头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