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子寝殿内外,皆是可靠之人。可能挡住汝南王一时,却挡不住他一世啊。”杨骏忧心忡忡地道,“万一天子正式立下遗诏,召汝南王行辅政之职,我们还能抗旨不成?”
“按照礼制,天子要立遗诏,必定召中书监执笔。”潘岳知道杨骏野心勃勃却又才识庸碌,故意笑道,“如今中书监乃是华廙,明公要对付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安仁此言差矣!”见杨骏皱起了眉头,主簿朱振连忙道,“世人都称赞说华廙为人刚正,不阿权贵,怎么可能好对付呢?”
“当今世风最重品评,但是往往只根据某件事就对某人下了定语。”潘岳嗤笑一声道,“当初荀勖为他的儿子求聘华廙的女儿,华廙不许,荀勖就诬陷华廙参与了一桩贪污案,导致华廙免职。从此所有人见了华廙,都要赞一声刚正不阿,可惜都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哦,那华廙的‘里’是什么?”杨骏急切地问。
“华廙出身世家,却因为岳父典选官员时避嫌,直到三十五岁才得以出仕做官。好不容易做到南中郎将,却又因为得罪荀勖被免官,赋闲十年,生活潦倒。直到天子登高看见他家种的苜蓿园,又出宫看见他在宅院旁养猪,才心生怜悯,一场大赦让他重新入仕,亦步亦趋,终于在垂暮之年爬到中书监的职位。”潘岳讲述完华廙的生平,终于下了结论,“所以华廙虽然顶着弘毅的名声,骨子里却怯懦畏缩,贪权自保,关键时刻,他绝没有胆子和明公相抗。遗诏之事,明公不必忧虑。”
“话虽这样说,可我心里还是忐忑。”杨骏想象着自己与华廙正面交锋的场景,还是颇不自信,沉吟良久忽然道,“这样吧,安仁你随我进宫。陛下如今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昏乏,一旦病榻边发生什么变故,你也可以随机应变,为我出谋划策。”
“对对对,这是个好主意。”朱振连忙附和,“圣心瞬息万变,有安仁及时应对,主公才能高枕无忧。”
“别说潘岳如今一介庶民,就是当初有官职在身,也没有资格进入陛下寝殿……”潘岳面露难色。
“这个你不用担心。”杨骏摆了摆手,“如今陛下身边都是我心腹之人,将你安置其中并非难事。”杨骏见潘岳点头,心中畅快,笑向朱振问道,“那五万钱快送来了吧?”
“今日肯定送到。”朱振笑眯眯地回答,“这五万钱只是先锋,只怕大军还在后面呢。”
“钱算什么,要送,就送安仁一个飞黄腾达!”杨骏哈哈一笑,带着朱振告辞离开。
“明公,宫中门禁森严,带潘岳进去还是有风险的吧?”离开延熹里,朱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有风险,但是值得。”杨骏斜睨了一眼朱振,“你知道刚才潘岳评论华廙时我想到了什么吗?华廙仕途起伏不得不种菜养猪,他潘岳呢,穷得连房租都付不起,所以他评论华廙,其实就是评论他自己啊。”
“所以主公只五万钱,就可以买到他的忠心。”朱振竖起了大拇指,“主公这笔买卖,实在是大大地划算!”
杨骏走后没过一个时辰,潘岳的小院内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齐王殿下?”正在收拾箱笼的潘岳直起腰,惊讶看着面前一身家居常服的少年。今日的司马冏没有易容,也没有穿着他武士风格的粗布剑袖,很明显是直接从府中匆匆过来的。可是自从卫宣死时司马冏一怒而去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交道,今天怎么又突然降临?
“听说檀奴叔叔准备搬家。怎么,现在不准备搬了?”司马冏抱着双臂,语气中有一丝戏谑。
“哦,刚才有人送来一笔钱,就不用搬了。”潘岳垂下眼睛,继续整理箱子里的书卷。
“我当是多少,才五万钱就把自己卖给杨骏了?”司马冏依旧在笑,但牙齿已经咬在了一起,“檀奴叔叔,你也太便宜了吧!要不我出十万钱,你投靠我如何?”
“我不搬家,不是更方便齐王殿下派人监视我么?”潘岳没有理会司马冏的嘲讽,淡淡回答。
“我是为了你好!杨骏利用你除掉卫瓘,如今你好不容易跳出了旋涡,还要再回去被他当刀使吗?”司马冏怒道。自从杨珧辞官、杨济蛰伏之后,杨家暗卫营便再无人监视潘岳。反倒是司马冏接收了潘岳隔壁的密室,常常命人在此窥伺潘家的动静。此番杨骏来访,司马冏也是第一个得到消息,这才匆匆赶来。
见潘岳埋头理书,并不回应自己,司马冏骤然迈上一步,啪地扣上了箱盖;“檀奴叔叔,我已经向你坦承了我的秘密,你却还要一直瞒着我么?”
“哦,殿下告诉过我什么秘密?”潘岳抱着书,毫不在意地问。
司马冏往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急切道:“你不是早猜出来了吗?当年我父亲去世时,我用剑直指天子使者,逼得那阉人落荒而逃。后来在父亲的灵堂内,我又逼着天子下旨杀了几个为我父亲看病的太医。如此锋芒毕露,怎不令天子猜忌厌恶?母亲为了保住我,不得已命我服药装病,常年隐居在府中,背地里却让我习练弓马,甚至乔装潜入杨家的暗卫营。这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推翻整个杨家,为我父亲报仇!檀奴叔叔,难道你一定要我把心都剖出来,才肯信任我么?”
看着少年涨红的脸,泪光闪动的眼睛,潘岳恍惚觉得只要自己点点头,这死心眼儿的孩子真的会把心剖出来给自己看。他微微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地上的一摞书道:“麻烦齐王殿下帮我把书搬进屋内来。”说着,自己抱着书先进去了。
司马冏一怔,随即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破涕为笑,弯下腰将书抱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