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潘岳脸色瞬间苍白得可怕,连颤抖的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司马冏顾不得自己伤重,慌忙扶住了他。谁知潘岳却用力推开司马冏的扶持,自顾站稳后又将脸转了开去。
“檀奴叔叔心里是在骂我吧?骂我冲动,骂我愚蠢,骂我几乎陷齐王府于倾覆,骂我连累了你的精心布置?”司马冏感受到潘岳的愤怒,自己却忍不住惨笑起来,“你可知道,为什么我已费心在杨家暗卫营中潜伏了数年,今日却不惜功亏一篑,亲自动手杀杨珧吗?”
“春秋有云:子不复仇,非子也。所以你要杀杨珧,杀杨骏杨济,都无可厚非。”潘岳只盯着砖墙缝中顽强开出的一朵小黄花,淡淡回答。
“我来帮叔叔提问吧。”司马冏有些委屈地冷笑,“就算我要杀掉杨家阖族为我父亲报仇,为什么不等到汝南王派出禁军攻打杨骏之后?为什么不顾我齐王的千金之躯,亲身犯险,以至于沦落到要檀奴叔叔卖身投靠杨骏来救我的地步?”
“好,你告诉我是为什么。”潘岳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满身血痕的少年齐王。那少年单薄伶仃地站在那里,被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可他就像那朵从墙缝里开出的花,无论姿态多么荏弱颜色多么惨淡,根系却始终牢牢地抓住那一点点存身的泥土,无论再大的风雨也不能摧毁。
“因为……因为汝南王胆怯了,他不敢对抗杨骏,只想着怎么保住自己的老命!”司马冏说到这里,沉积太久的愤懑、绝望和伤痛在一瞬间通通爆发,“他不敢尊奉咱们千辛万苦给他送去的先帝遗诏,口口声声说那是假的,还当着我的面一把火将它烧掉了!檀奴叔叔,你的计划已经全毁了,这个天下,已经真的属于杨骏和整个杨家了!若我不亲自行刺,就永远都不能给父亲报仇了!”
“他……他把诏书烧了?”仿佛当头一棒打下,潘岳眼前一黑,身子顿时一偏。他屈身迎奉杨骏,不惜为他爪牙党同伐异,手上沾染了温裕、卫宣、胡奋诸人的血,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击。可是他算来算去,却错算了汝南王司马亮的怯懦,竟能在众望所归,手持遗诏的大好形势里,主动丢盔弃甲,仓皇逃命!如此一来,固然司马炎死时悔愧无极,羞愤难当,但不学无术而又野心勃勃的杨骏却得以上位,岂不是平白害了社稷苍生?他潘岳一步算错,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么?
“不,不会的!”潘岳喃喃地反驳着,恍惚中只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倾颓的身子。他眼前渐渐清明,反手想要撑住司马冏的手臂站直身子,却蓦地发现司马冏身上满是鲜红的鞭痕,让他根本不敢碰触分毫。终于,他回过神来,依然难以置信地道:“我方才才从杨骏那里出来,他明明还对汝南王恐惧不已。若是汝南王没有率兵攻入洛阳清君侧的决心,又为什么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城外的禁军大营里?”
“汝南王藏身禁军大营,不是要杀杨骏,而是怕杨骏杀他!”司马冏放开扶住潘岳的手,悲愤道,“我劝了他几天,结果却看见他在写向朝廷、向杨骏请罪的奏表,满纸低三下四的哀求,令人无法卒读!我愤而离去,却在回城路上遇见了杨珧,就忍不住打起汝南王的旗号动了手。不管能不能杀死杨珧,都正式挑起了杨家和汝南王的争斗,逼汝南王背水一战。我虽然对先帝有怨念,毕竟是司马家的人,我怎么甘心将司马氏天下拱手送到杨骏那个老匹夫手中!”
“可你毕竟是堂堂齐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怎能轻率行此匹夫之勇?”潘岳伸手拂开司马家被鲜血凝结得一绺一绺的头发,口中依然斥责,语调却已满是心痛。
“我不过是个空架子齐王,除了匹夫之勇,还有什么?”司马冏仰天一笑,无力地跌跪在地上,将涌到眼眶的泪水生生逼回,“我也想拥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可身份尴尬至此,还有什么将来可言。若是一辈子只能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我宁可死在与仇人的对决之中!”
“不,不会的,你是人中龙凤,必定会凌霄起舞!相信我,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潘岳也跪下身子,小心地将司马冏揽在怀中,一字一句,恍如盟誓。
“檀郎叔叔,我相信你。”司马冏将头靠在潘岳肩膀上,就像他小时候依赖潘岳一样,小狗一般乖巧又温顺,“你说武帝是害死我父亲的元凶,要他尝到自作自受的痛苦绝望。你连这都做到了,我还有什么不相信你的呢?”
“所以山奴一定要爱惜自己,实现你父亲未酬的志向。”潘岳像哄小孩子一般,语气温柔。
“我还要为父亲报仇,我要铲除整个杨家!”司马冏补充。
“好,叔叔帮你铲除整个杨家!”潘岳使劲点头。司马冏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和当年司马攸临死时的同样鲜红,让潘岳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疼吗?”他轻轻摸了摸司马冏身上一道皮开肉绽的鞭痕,哽咽道,“叔叔这就带你去治伤。”
“没事,我以前没少给暗卫营的人好处,他们下手都留了情……”司马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脑袋忽然软软地垂了下去。潘岳低头一看,才发现少年已经精疲力竭地晕了过去。
从司马冏怀中取出那封代杨骏所写的书信,潘岳刷刷几下,将它撕成了碎片。杨骏绝不能与司马家宗室和好,就算汝南王司马亮怯懦逃跑,洛阳四面还有无数的司马家诸侯王虎视眈眈。那些年轻的诸侯王们野心勃勃,手握重兵,他们才是杨骏真正的劲敌。而只有在剿灭杨家的行动里立下功勋,被冷落猜忌的齐王司马冏才有在朝堂施展才能的机会。
桃符的嫡子绝不该委屈瑟缩一生。既然山奴想要,那他就成全他吧。
俯下身子,潘岳将司马冏背在了背上,一步步朝着前方走去。他不敢去杨骏府外找驾车的李伯,也不敢直接将司马冏送回齐王府,只能背着他朝杨氏医馆走去。
有温热的东西一点点打在潘岳的背上,又慢慢渗透进他的衣衫。潘岳不敢回头查看究竟是泪是血,司马冏虽然清瘦却锻炼得筋骨结实,他深怕自己松懈掉一口气,就再也迈不动沉重的双腿。
可是就算司马冏再重,他又怎么能不走下去呢?二十多年前,当他因为解救嵇康之事被父亲责打,不得不避祸邙山的时候,正是司马冏的父亲司马攸背着他在荒山野岭间躲避司马伦的搜寻。那个时刻,还有无数个司马攸救护他的时刻,潘岳都暗暗下决心要回报司马攸的恩情,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如今司马攸墓木已拱,那么潘岳要回报的一切,就毫无疑问落在了司马冏身上。
骄阳似火,人间似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路上艰难行进的两个人。汗水与血水混合在一起,仿佛粘胶一样把两个人的命运黏合在一起,再也撕扯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