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杨容姬从厨房回来,恰好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清叱了一声
“我说得不对么?”石崇也自知失言,却拉不下面子承认,“阿容可是荆州刺史的女儿,自小养尊处优,住这样简陋的屋子真是委屈她了!”
“我不委屈……”杨容姬刚说到这里,忽见潘岳蓦地抬起手,顿时住口不言。潘岳回过手臂,从桌案旁堆放的书卷中取出两卷,递给石崇:“我知道石侍郎家资丰饶,但这两样东西,还请侍郎收下,仔细研读。”
“这是什么?”石崇料不到潘岳突然转了话风,有些无措地接过两卷竹简。
“这是《泰始律》第三篇‘盗律’和第四篇‘贼律’。”潘岳淡淡道,“石侍郎可以从中看到,我朝对盗贼抢劫的刑罚是很重的,‘积聚盗赃,赃五匹以上,弃市’。所以请石侍郎不用担心我,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你!”石崇以抢劫致富,潘岳此举无异于极大的挑衅。“方才我是无心之语,你却如此羞辱于我,潘岳,你今天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想要逼我和你绝交吗?”石崇指着潘岳,几乎跳脚。
而潘岳的反应,却只是拾起拍在桌案上的筷子,慢腾腾地将它伸进了冷掉的馎饦汤里。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偏不和你绝交,偏要时时上门拜访,吃阿容做的馎饦!除了馎饦,我还要吃汤饼、煎饼、春饼、蒸饼、水引和膏环!”石崇咬了半天牙,数出一大串吃食,这才跺脚道,“我现在就自己去见杨太傅,劝他不要滥赏失却人心!”说着他一挥袖子,转身走到门口穿鞋。偏偏那两只鞋子今天颇不听话,他用脚踢拉了半天也无法穿好,只能丢脸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心急火燎地一只一只对付。
“你可以去见杨太傅,不过我保证没多久你就会被外放出洛阳城。你没见裴楷、张华、杨济等人都被赶到东宫去了吗?”潘岳看着石崇的背影冷笑,“你再有钱,资历也跟那些老臣没法相比。杨太傅容不得反对他的人在身边,我家里也容不得别人来说三道四!你以后想来蹭饭,那是没门了!”
“潘岳!”石崇顾不得还有一只鞋没穿好,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来,“我是诚心为了你好,你别好心当做驴肝肺!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杨太傅的死党,杨太傅平安执政还好,若是他一朝失却人心,你也会为他陪葬!当然,你要找死我管不了,可你也不为阿容想想吗?我言尽于此,以后咱们后会无期!”说着,石崇靸着一只还没穿好的鞋,气呼呼地走了。
“檀郎,为什么要这样?石崇性情耿直,他不是故意辱你的。”杨容姬见石崇推门而去,而潘岳只是僵立在桌案后不动,追了石崇一步,又折返回来握住了潘岳的手。一握之下,杨容姬才发现盛夏之时,丈夫的手不知为何冷得像冰块一般,连方才那碗热气腾腾的馎饦也没能暖和过来。
潘岳就着杨容姬的手缓缓坐下,却什么都没有说。石崇已经看出杨骏地位难保,却依然诚心诚意为他进谏,确实当得起“耿直”二字。那他能为石崇做的,就是向杨骏进谗将石崇贬出洛阳,彻底切割石崇与杨骏的关系,不让他日后被杨骏所累。
古人云,狡兔三窟。可惜他能为朋友挖出避难之窟,自己却只能坐困愁城了。先前在华林园九华台的一幕,仿佛妖异绵长的蛛丝,哪怕他一刀斩下,它们依然会若有若无地纠缠过来,永远无法真正摆脱。
这是天下最不能触碰的忌讳,也意味着天下最可怕的罪行。
“阿容……”潘岳呻吟一般唤了一声,将额头抵在杨容姬柔滑白皙的手背上,慢慢地慢慢地将脸埋在她的怀中。
果然如潘岳所言,没过多久,杨骏就听从潘岳的建议,将石崇免去散骑侍郎之职,外放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即日离开洛阳到荆州赴任。一直到他离开,潘岳都再未与他见面,只有杨容姬在石崇离城那天,派老仆李伯前往洛水长亭,代表自己向石崇致歉。
“告诉你家夫人,我不怨恨潘岳进谗言将我外放,我只担心她嫁错了人,此后必定要被那人牵连。”石崇的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让他那句徘徊在心里的话生生憋了回去——“阿容,若是当初你选择的是我……”
石崇走了,就算以后洛阳城变成尸山血海,也与他再无关系。可是潘岳,却不得不依然在杨骏府上煎熬。幸而原来在河阳的好友公孙宏寄来一封书信,才让潘岳重新点燃了希望。
公孙宏原本是个隐士,潘岳在河阳做县令时与他倾心相交,还资助他前往楚王司马玮处求取功名。公孙宏如今已是楚王长史,他给潘岳来信说楚王司马玮此刻正向朝廷上表说思念母亲审夫人,想要离开驻地襄阳到洛阳担任京官,望潘岳向杨骏美言,同意楚王司马玮的请求。
楚王司马玮要回洛阳?潘岳看着公孙宏的信,沉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就算汝南王司马亮怯懦遁逃,这不有楚王司马玮主动冒头了么?司马家最不缺的,就是手握重兵的诸侯王。
霍霍的磨刀声已经响起,有人浑然不觉,有人袖手旁观,有人野心勃勃。而潘岳,则磨墨拈笔,给公孙宏寄去了一封足以改变天下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