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就是你,檀奴叔叔。”司马蕤苦笑了一下,凝视着潘岳紧闭的双眼,“这件事你肯定已经不记得了,可我却清晰地记得你当时说的每一个字。你说‘海奴乖,我送你回母亲那里。’你还说‘海奴这是在自己家里,所以不用害怕。’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在那个家里从来都是怕的,害怕母亲愁容不展的眉眼,害怕王妃指桑骂槐的讥讽,害怕父王望向山奴时慈爱的笑容,唯一让我不怕的,就是你曾经牵着我的手,送我回去。”
“可是,你后来终究也让我害怕了。”司马蕤捏了捏自己的手,似乎上面还有小时候被潘岳牵过的余温,“为了吸引你的注意,让你意识到我和山奴一样是父亲的儿子,我做过无数愚蠢的事情。我偷爬过你的马车,故意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在父亲死的那一天拼命喊你,甚至在你回转洛阳后,借着酒劲侮辱你,逼迫你,还拧断过你的手腕……可是无论我做得再出格再过分,顶多换来你厌恶又无奈的一瞥,你从来不会像看山奴那样,用充满期待和赞许的目光来看我……檀奴叔叔,为什么你和父亲一样,对我从来都那么不公平?”
这个埋藏了多年的疑问从司马蕤胸腔深处迸出,却照例没有得到潘岳任何回应。过了半晌,司马蕤起伏的胸膛终于渐渐平息,语气也重归和缓:“其实我也猜得出,你们偏心山奴,只是因为他更像父王,不仅长得像,连待人接物的风度也像。所以得你提点之后,我闭门苦熬数月,熟读了父亲留下的所有着作,决心以后也变成他那样的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檀奴叔叔,等你醒来的时候,肯定会发现海奴已经脱胎换骨了!不信,我背给你听,你可一定要听啊:‘臣闻先王之教,莫不先正其本。务农重本,国之大纲。当今方隅清穆,武夫释甲,广分休假,以就农业……’”
当潘岳卧室的房门再度打开之际,潘释看见年轻的东莱王脚步滞涩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眼角还带着些微的泪痕。他正想上去劝慰,司马蕤却已当先问道:“除小王之外,还有什么人来探望过?”
“琅琊王和楚王长史公孙宏都来过,齐王奉旨禁足,只差董艾来看过……”潘释虽然不甚精明,却也觉察到当自己提起“齐王”时,司马蕤脸上压制不住的冷笑,便讪讪地住了口。
“齐王禁足,是因为擅闯宫禁为檀奴叔叔鸣冤吧?”司马蕤追问。
“是。”潘释不敢多说,只简短回答。
司马蕤背着手在原地踱了两步,忽然问:“檀奴叔叔还有什么惦记的事情?”
“偶尔醒来一次,却是嘱咐我去杨骏故府,给他那条叫许由的黑狗收尸。”潘释搓着手道,“我好不容易办成了这件事,偏偏他又没再醒来了。”
“那若要唤回檀奴叔叔神志,要靠谁比较好?”司马蕤又问。
“我听他梦中偶尔唤过几个人,一个是夏侯侍郎,一个是令尊齐献王,还有一个则是他的夫人。”潘释说到这里,脸上顿时一片愁云惨雾。
“夏侯表叔与我父王都已去世,杨婶婶却现在何处?”司马蕤此刻才觉察没有见到杨容姬,不由颇为惊诧。
“弟妹因为随齐王进宫伸冤,以擅闯宫禁之罪被罚入永巷。”潘释叹气道,“所以别说她不能来探望檀奴,就是檀奴醒了,我们也不敢告知他真相……”
“原来如此。”司马蕤点了点头,忽然心中一亮,“杨婶婶的事情,不如我去求求皇后,或许会有转机。”
此言一出,潘释顿时大喜过望:“如此就拜托殿下了!”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司马蕤口中谦逊,心中却暗暗下定了决心:檀奴叔叔,如今我就让你看看,山奴能做到的事情,我一样可以!
“你刚才说,谁也上了奏疏来着?”太极殿西堂内,贾南风揉了揉眉心,斜身靠在凭几上,随手端起案边的柘浆饮了一口。
“是东莱王司马蕤。”董猛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挑出一卷,双手奉给贾南风。
“东莱王?现在杨骏倒了台,什么宗室都上表来要为朝廷分忧,其实不就是想讨个实权的官职?”贾南风嗤笑了一声,见董猛还是捧着那卷奏疏不动,神色顿时有些冷下来,“董常侍这么殷勤为东莱王帮忙,是收了他多少贿赂?”
“奴婢不敢。”董猛连忙跪直身子,小心翼翼地解释,“只因这卷奏疏中提到了潘岳近况,不知皇后有没有兴趣知道。”
“潘岳不是回家养伤去了么,还有什么事?”贾南风微微诧异,接过奏疏来打开看了看,忽然冷笑一声将奏疏抛在地上,“这个司马蕤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来诓骗于我!”
董猛不明白皇后怒从何来,膝行着捡起那卷奏疏,只见上面的内容是潘岳连日昏迷不醒,恐有性命之忧。司马蕤因为潘岳与亡父是故交,主动为其请医问药,却毫无成效。后来司马蕤听说被杨骏杀害的仙人孙登死而复活,便亲自前往拜访,请他出手相救潘岳,孙登却说世上唯有一人能唤回潘岳的魂魄,那个人便是潘岳的妻子杨容姬。因此司马蕤冒死上奏,请皇后开恩赦免杨容姬擅闯宫禁之罪,允许她回家救治丈夫,以全夫妇大节。
见董猛全神贯注地看着司马蕤的奏疏,贾南风犹不解气,恨恨道:“去查!这封奏疏是不是潘岳指使司马蕤写的,我给他赦免了罪名他还不知足,这就装神弄鬼来救杨容姬了!”
“启禀皇后……”董猛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回答,“东莱王奏疏中所述,应是实情。”
“你怎么知道?你派人去潘岳家看过?”贾南风白了董猛一眼,却不知这难得的小动作越发坐实了董猛心中猜测,讲话也更有了底气。
“奴婢确实没有去过潘家,却突然想起一事。”董猛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奴婢昨天恍惚听到手下几个孩儿们闲聊,说琅琊王司马睿在太医院大哭,要他们找出个给他老师潘岳救命的法子,可见潘岳的情况确实是危急了。如今的情况,皇后若是不愿潘岳就这么死了,不妨按照孙仙人的法子,让杨容姬……”
“你到底是收了司马蕤司马睿多少贿赂,这么明目张胆地给他们说话?”贾南风漆黑深邃的眼睛紧紧盯住了董猛,仿佛两道利箭刺穿董猛的双眼,直抵他脑中的真实意图。
哪怕是贾南风多年心腹,董猛还是被这两道目光刺得遍体生寒,扑通一声跪倒叩头:“奴婢尽忠皇后,绝无私心!奴婢只是怕……”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怕什么?”贾南风的语气,就仿佛掐住了董猛的脖子,逼着他将吞下的话尽数吐出来。
“怕……怕……”董猛这回是真的怕了,冷汗沿着花白的两鬓直流下来。他抬头朝四周使个眼色,等太极殿西堂内伺候的宫女内侍们尽数退去,才声如蚊蚋地回答,“怕潘岳真的死了,皇后会后悔。”
“哈哈,我有什么好后悔的?”贾南风愣怔了一下,又干笑了两声。见董猛一副忠臣死谏的悲壮神色,贾南风随手抓过一支毛笔扔了过去,“起来吧,弄得好像我要杀你的头似的!”
“谢皇后!”董猛擦了擦脑门上的墨迹,陪笑着抬起头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处于权力最高处的女人,贾南风现在最急需的,是忠心于她的臣子。所以她可以容忍自己的规劝,却不会容忍孙秀的欺瞒。
“那就让杨容姬去探望一下潘岳。”贾南风离开凭几重新坐好,又打开一卷未批阅的奏疏,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吩咐,“若杨容姬能唤回潘岳的魂魄就罢了,若是唤不回,告诉她这辈子就别想离开永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