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容姬回家的那天,潘岳尚不能下地行走。不过他却请哥哥潘释将自己安置在小院中的茵席上,就为了能够早一刻看见杨容姬。由于对永巷中艰苦的生活和繁重的劳作早有耳闻,潘岳这些日子来一直寝食不安。杨容姬早年在宫中沾染水银,多年来一直月事不调,难以受孕,幸而她自己精通医理,一直坚持不懈地调养,终于有了喜讯。只可惜这孩子虽然为陷入深渊的潘岳带来了生机,却也成了杨容姬的负累,让潘岳心中忧喜参半。
“师母回来了!”随着守在门口的司马睿一声欢呼,院门打开,脚步声清晰而至。下一刻,刚进门的杨容姬就被一群等候在此的亲朋好友给围了起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早已熟络起来的东莱王司马蕤更是大声叫道:“退后些退后些,杨婶婶如今肚子里有小公子,可金贵着呢!”
“东莱王哥哥想师母生个小公子一起玩,可齐王哥哥却巴不得生的是个小姐呢。”由于齐王司马冏禁足令尚未取消,不能亲自来访,和他熟络起来的琅琊王司马睿见众人惊讶,不由笑道,“我听齐王哥哥说过,当年齐献王和老师早有约定,若是老师生了女儿,就要嫁给齐王哥哥做王妃的!”
此言一出,潘岳便是一愣,恍惚记得当初司马攸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时过境迁,当初的约定都成了空中楼阁,再也不可能实现。
“算了吧,杨婶婶和檀奴叔叔的女儿必然是绝世美人,山奴年长那么多岁,别耽误了人家才是。”司马蕤哼道。虽然与潘岳一家关系已经缓和,但他与司马冏母子毕竟有太多旧怨,依然无法冰释前嫌。
“睿儿,海奴,这些话以后都不要说了。齐王身份尊贵,我们家可高攀不起。若是传出去,又不知平白起什么风浪了。”杨容姬的声音,平平淡淡,却含着某种隐秘的坚持。
“我知道了……”挑起话头的司马睿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往周边一望,忽而醒悟般叫道,“大家都别围着了,老师还等着呢!”
“就是就是,赶紧让檀奴见一见弟妹,他这些天呀,都等出相思病了!”潘释也难得打趣道。
此话一出,包围杨容姬的人们都笑着闪在了一旁,让潘岳的目光终于可以一览无遗地和她撞在一起。下一刻,杨容姬疾步跑到潘岳面前,虽然在众人面前拼命压制,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汩汩而落:“檀郎,你受苦了……”
“你也是……”潘岳一把抓住了杨容姬的手,定定地望着她的面容,只觉得他们仿佛相隔了漫长而苦痛的一世,如今才终于拨云见日,恍如重生。不知是因为怀孕还是因为苦役,她的脸蜡黄憔悴,瘦得颧骨都微微凸了起来,而她以往光滑柔软的手掌,此刻也粗糙得硌人。他低下头翻过她的掌心一看,果不其然磨出了茧子,手指上还布满了绽裂的血口。
传说永巷中的罪人以舂米为苦役,看来都是真的。
“我没事。”杨容姬显然看出潘岳伤势未愈,不愿引他伤心,连忙道,“我真的没事。永巷里虽苦,但胡芳妹子现在是太妃,她专程为我打点,永巷里那几个管事怎敢不卖她的面子?”说着,她微笑牵过潘岳的手,轻轻放在了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孩子也很好。就在昨天,他已经开始动了呢。”
“真的,真的动了!”潘岳惊喜地叫了起来,随即看向四周围观的人群,尴尬地笑着垂下头。很多年之后,当已经当上东晋皇帝的司马睿回想起这一幕,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自己的师父露出如此孩子气的表情,那双清黑的眼睛亮闪闪的,美好得仿佛不似人间。
虽然在永巷中吃了不少苦,但杨容姬的孕况还算稳定,回家之后多方调养,身子也一日日丰润起来。大难既平,又增新喜,潘岳只觉得岁月静好,竟是多年来难得的安宁祥和。他既被免了官职,便在家读书自娱,顺带教琅琊王司马睿读书,又给他介绍了琅琊王家的旧识王裁之子王导为友。司马睿与王导同年,两个少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顿时成了莫逆之交,让潘岳看着颇感欣慰。
除了司马睿和司马蕤司马冏兄弟几个宗室晚辈,时常来往潘家的还有楚王长史公孙宏。两人切磋琴艺之余,也会谈些朝廷时事,潘岳便得知除了司马亮一心想把楚王司马玮赶回封地,卫瓘也对司马玮信任的舍人岐盛十分厌恶,屡屡想要抓住他的罪证,因此楚王与司马亮和卫瓘的矛盾,已经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一日乃是八月的一个黄昏,公孙宏应邀来潘岳家中用晚饭,两人琢磨着夜间天气凉爽,便在院中摆出古琴,品茗论文。杨容姬虽然已经怀孕六月有余,仍然亲自下厨为公孙宏做了酥托饭,又选了一只新鲜子鸭,拔毛去头之后用火烧去腥味,再切成细细的鸭肉片。然后她命家中小婢把炉灶烧得旺旺的,用葱白、豉汁和盐将鸭肉炒得极熟,再配上花椒和姜末调味,这才端进房中。
才一进门,潘岳和公孙宏就被飘来的香味引得喝了一声彩,纷纷食指大动。公孙宏夹起一片鸭肉放进嘴中,闭目品了半晌,方才笑吟吟地道:“就凭嫂夫人这么好的手艺,我也舍不得离开洛阳了。”
“汝南王那边,又来催逼楚王就藩了吗?”这样的情景和当年司马攸的遭遇似曾相识,即使潘岳觉得楚王离京有利社稷安稳,依然对那位年轻的楚王给予同情。
“看样子楚王再拒绝下去,司马亮那老匹夫就要找借口陷害楚王了。”公孙宏一提起此事就义愤填膺,口无遮拦地咒骂起司马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