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璟冷笑地看着自己的大哥。
其指腹磨过总旗牌子上的獬豸纹路:
“大哥若嫌锦衣卫脏,大可去翰林院讨幅《清流图》挂在醉香楼——”
他直视对方泛青的眼底,
“但弟弟缉拿罗刹、救护举人的时候,没见着哪位名士敢踏入黑风林半步。”
叶瑜的脸腾地涨红,玉扳指狠狠砸在廊柱上:
“住口!你可知士林如何议论?
说我叶府出了个鹰犬,专替朝廷咬文臣——”
“文臣?”
叶璟冷笑一声,
“上一次边疆一处卫所被屠,七十几名兵卒的尸首停在义庄,可有文臣敢为他们写半句祭文?”
他向前半步,肩膀的绷带几乎撞上对方襟前的胭脂印,
“二哥在两淮巡盐,日晒雨淋熬从七品;弟弟在锦衣卫拿命换官,至少没像大哥这般,拿家中的金子换头牌的绣鞋。”
蝉鸣忽然静了。
叶瑜望着弟弟眼中冷光,想起昨夜醉香楼老鸨说的话:
“您弟弟在黑风林砍了七个罗刹,血都溅到官服上了。”
此刻对方领口微敞,现在哪还是记忆中那个跟着他讨糖葫芦的小崽子?
“你敢——”
叶瑜的手指悬在半空,抖得比檐角铜铃还厉害。
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叮嘱“护好弟弟”的眼神,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冷笑,
“好,你要当锦衣卫便当去!只是别指望我在文人宴上提你半个字——”
“不敢劳烦大哥。”
叶璟抱拳行了个官礼,总旗腰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若大哥闲得慌,不妨去义庄给驿卒们上柱香——总好过在醉香楼与人争论‘清流该不该怕锦衣卫’。”
叶瑜望着弟弟挺直的脊背,玉扳指在掌心掐出月牙印。
“好,好!”
叶瑜突然甩袖,锦袍扫过石桌,茶盏“当啷”落地,
“你既然非要在锦衣卫中做事,便别再叫我大哥!”
“住口!”
叶璟甩袖打断了叶瑜的话,
“你可真会做弟弟的树榜样,为了此事居然不认我这个弟弟!这么说你喝花酒还有理了?”
叶瑜也被此话激了火气,
“我给你书榜样是给你送到锦衣卫去了?朝中清流名士哪个不耻与锦衣卫为伍?
你倒好,巴巴地往诏狱钻,是想让我在文人宴上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还不如趁早脱了这身皮,别脏了叶家的门楣!”
叶璟望着兄长这烂醉如泥的样子。
也是突然感觉心火上脑,
“二哥在两淮巡盐,日晒雨淋熬从七品,大哥在醉香楼熬了十年,可曾熬出个举人功名?”
他故意压低声音,
“昨夜您宿在‘怜香阁’时,老鸨可把您的欠账记在叶府名下了——”
“放肆!”
叶瑜面红耳赤,将手中的袋子狠狠砸向地面,
“你敢拿银子压我?”
叶璟退后半步,忽然露出标准的贵族式微笑:
“不敢,只是想提醒大哥,”
他指了指对方襟前的胭脂印,
“若再把醉香楼的账记在叶府头上,弟弟只好请我底下的兄弟们,去楼里‘查查私娼’了。”
蝉鸣突然停了,叶瑜望着弟弟眼中冷光,忽然想起去年冬夜,这小子出门也不知道干啥去了。
浑身是血的回来,却连眉头都没皱。
现如今的他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
“你——”
叶瑜手指发抖,忽然甩袖转身,锦袍下摆扫落石桌上的茶盏。
……
“爷消消气,三弟刚升了官——”
李瑶熙是兄弟俩吵架终于忍不住出来插口。
她刚跨出凉棚,绢扇还未撑开。
“你倒护起他来了?”
叶瑜打了个酒嗝,玉扳指指着李瑶熙的月白襦裙,
“小叔子进嫂子闺房,连个通传都没有,成何体统?女诫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蝉鸣突然卡了壳。
李瑶熙望着自己丈夫因为宿醉而泛青的眼。
她忽然轻笑了,没有再靠近。
“爷若是嫌我不懂规矩。”
绢扇“啪”地敲在掌心,
“不如让老太太评评理——您之前宿在醉香楼‘怜香阁’时,可是让通房丫头替您念了整夜《女诫》?”
叶瑜的脸“腾”地涨红,玉扳指攥得咯咯响。
叶璟见状忙跨前半步,连忙拦住恼羞成怒准备打嫂子的叶瑜:
“大哥要论规矩,不如先算算自己每月的例钱,够不够填醉香楼的酒账?”
“好啊,你们妯娌倒会一唱一和!”
叶瑜看到这一幕,踉跄着后退,撞得廊柱上的铜铃乱响,
“大少爷醉了……”
李瑶熙忽然抬高声音,朝远处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小厮捧着醒酒汤跑来,
叶瑜的表演被李瑶熙的话打断,望着递来的汤碗直皱眉。
“滚开,你这小厮你有没有眼力劲儿啊?是把你招进来的!”
“滚,我没醉!”
叶璟趁着自己大哥还在和小厮扯皮。
就连忙扯了扯嫂嫂的衣袖,对她轻轻摇头。
想让李瑶熙别在气头上的叶瑜硬碰硬。
可叶瑜的目光扫过,看到两人拉拉扯扯的一幕。
突然又冷笑一声:
“三弟如今翅膀硬了,连自己嫂嫂都护得紧。”
他抹了抹嘴角的解酒的绿豆汤渍。
“怕不是等自己在锦衣卫中立足生根了,连自家兄长都随便找个理由,拿诏狱的锁链锁了!”
“兄长若真怕诏狱……”
叶璟忽然转身,从怀里摸出嫂嫂塞的荷包,在掌心掂了掂,
“不如拿之前喝花酒养花魁的金子,去醉香楼置间雅室,省得每日与我这样‘脏人’照面。”
叶瑜听着弟弟字字如刀的话,指尖捏着的腰间佩玉硌的掌心发疼。
他何尝不知自己理亏?
昨夜在醉香楼听老鸨说起叶璟单枪匹马砍翻罗刹的壮举,酒醒时也曾偷偷攥紧过袖口。
可此刻阳光下,弟弟偏还要拿醉香楼的账来堵他的嘴,教他如何下得来台?
“长兄如父!”
他忽然冷笑,玉扳指划过玉佩上斑驳的沁色,
“便是要教你懂些尊卑——你倒好,升了个总旗便敢顶撞兄长,眼里可还有叶家的规矩?”
话虽硬气,但是尾音却发颤。
叶璟见他拿孝道压人,心火更盛。
指尖戳着对方襟前的胭脂印:
“长兄如父?父亲可曾教过您拿库房的金子养花魁?”
“上月您欠醉香楼的当票,可还在账房先生的抽屉里——要不要弟弟请父亲过目?”
听到这话,叶瑜的脸霎时青白交加。
他猛地甩袖,锦袍带起石桌上的茶盏摔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在叶璟靴面上:
“你——你敢翻兄长的底?”
“兄长若行得正,弟弟自然不敢。”
叶璟后退半步,总旗腰牌在腰间撞出清响,
“可您既拿‘长兄如父’来压人,便该像个做哥哥的模样——而不是让老夫人房里的鹦鹉,都学会了‘醉香楼’三个字。”
“好,好个伶牙俐齿!”
他忽然仰头大笑,
“你既嫌我丢叶家的脸,我明日便去吏部销了监生籍,从此醉生梦死,倒遂了你的心!”
说罢甩袖便走,锦袍下摆扫过李瑶熙脚边的碎瓷,却在跨出月洞门时,被门槛绊得一个趔趄。
叶璟望着兄长摇晃的背影。
他摸了摸领口的刀疤,忽然觉得这道伤要比自己对兄长说的冷言冷语更教人清醒。
“璟三哥……”
李瑶熙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绢扇上被汗渍洇开,
“别与他置气,到底是血脉相连……”
“嫂嫂不必劝,”
叶璟望着廊角垂落的紫藤花,忽然轻笑,
“他若真能在醉香楼销了魂,倒比在侯府空担个长兄的名,强上千倍。”
说罢整了整衣襟,
“我去准备明日的抚恤银,刘旗官的遗孀还等着米粮下锅呢。”
远处传来叶瑜骂小厮的声音,混着蝉鸣,倒显得这侯府的日头,愈发毒得刺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