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攥着腰间的绣春刀,指腹摩挲着刀柄上被磨得发亮的云纹——这是我熬了二十年,从总旗手里接下的小旗官信物。
刀鞘边沿还留着当年在北镇抚司当差时,被流寇砍出的缺口,就像我这二十年的官路,坑坑洼洼,全是血珠子铺出来的。
从七品,说起来是个官,可穿堂风一吹,腰牌上的漆都能掉下半片,连城隍庙的香火钱都要算计着给。
其实我本不叫刘三刀。
爹娘在凤阳种地时,给我起的贱名叫刘草,说是路边野草好养活。
后来进了锦衣卫,张百户嫌我们这些小旗官名字太土,按着花名册排第三,随手赐了个“三刀”的名号,说听起来利落。
从此公文上的“刘草”就成了“刘三刀”。
就连婆娘第一次听人喊我官名时,我都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男人。
刚入锦衣卫那年,我那年十八,腰里别着新领的刀,觉得自己能劈开天下不公。
记得在涿州查案,看见当地富户强占民田,把七旬老汉逼得跳井。
我连夜冲进庄园,刀鞘砸开雕花木门,把那肥头大耳的富户按在祠堂的供桌上。
他腰间的和田玉佩硌得我手心发疼,却不及我吼出“拿了地契,给老汉家磕头”时的嗓子疼。
那时不懂,锦衣卫的刀该听上司的令,不该听百姓的冤。
后来小旗官罚我在雪地里跪了半宿,可我盯着刀面上自己年轻的脸,就只觉得这膝盖比玉佩还干净。
王猛那小子上个月还跟着我在城隍庙喝大碗酒,拍着胸脯说等他当上旗官,要接我去天下绝酒楼好好搓一顿。
他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弟兄,弓马娴熟,断案时连老鼠洞都能趴守三天。
可张百户一句话,说侯府来个姓叶的公子,要在咱们这儿“历练”。
从那以后王猛的旗牌就换成了叶璟的名字。
那夜我蹲在衙门口的石狮子旁,听着更夫敲过三更,指甲把掌心掐出了血——不是恨叶公子,是恨自己二十年的心血,抵不过人家的一个身份。
总说锦衣卫是天子耳目,可我们这种小旗官,随时能被人揉了扔在泥地里。
想起三十岁那年,我为给同袍讨回被克扣的饷银,在百户门口跪了整整一日,最后换来的却是“不懂规矩”的评语。
从那以后,我学会了揣着账本算油水,学会了给上司的小妾送胭脂,绣春刀的缺口没再添新伤,可刀柄上的云纹,却被我摸得没了棱角。
张百户的宴席上,琉璃灯照得满桌山珍海味泛着冷光。
我看着叶璟给我斟酒,腰间荷包上,绣着的侯府纹章在烛火下暗沉沉的,像块压在我心口的铁。
这小子没摆架子,他心态转换得很快,快到我不敢相信这和我自己一样是同一种人。
也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刚入锦衣卫时,恨不得把眼珠子熬红了换个前程。
可如今才明白,有些人的前程是从娘胎里带的,有些人的前程是用二十道伤疤换的,到最后都抵不过上位者的一句话。
婆娘在当初总说我近些年愈发市侩,连给虎娃买个糖葫芦都要和小贩讨价还价。
她不知道,那年我看见总旗把本该给弟兄们的抚恤金塞进自己腰包,却只能笑着说“大人操劳,该得的”。
从那以后,我就懂了衙门里的规矩:仗义执言换不来米粮,弯腰作揖却能让虎娃多读几年书。
案子是张百户特意给的,说驿站举人被杀,正是立功劳的好时机。
我带着叶璟查案时,他无论是身份的转换还是对案件的查询,都超出我所料。
那天在小树林遭埋伏,我才发现这小子的刀招里藏着戚家军的路子。
可对方是二流杀手,我看着他被打飞后口吐鲜血。
我才再次意识到原来这种贵人也会流血,就像朵开败的梅花。
也让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婆娘把家里最后半匹棉绸给我做了棉袄,自己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衣,却笑着说“官服体面就行”。
官服?官服下的血肉之躯,还不是和老百姓一样,挨刀会疼,流血会死。
年轻时总以为绣春刀能斩尽世间不平。
直到看见王猛被本来已经定好了的官职被取消后,通红的眼眶。
才明白这把刀更多时候是用来割自己的退路——你不递上自己的肝脑,就接不住上司扔来的骨头。
…………
现在我听见自己的内脏被青面罗刹面具男狠地捏碎……
疼吗?比当年在诏狱指缝中被灌辣椒水轻多了。
可这次不一样,我看见叶璟眼中的面对死亡时的慌乱,就像看见虎娃第一次看见自己受了重伤,回家后的样子。
还记得王猛喝醉酒后,曾趴在我耳边说:
“头儿,您都四十了,该为嫂子和虎娃打算。”
如今内脏破碎的痛,比不上心里那根弦崩断的声音——要是我死了,侯府的叶公子总得念着我护他的情分,照看我那没了爹的虎娃;可要是他死了,侯府的雷霆怒火,能把我婆娘虎娃连骨头都碾成灰。
这就是从七品的妙处,说小不小,能沾点官威;说大不大,刚好当块垫脚石。
二十年前那个在雪地里跪了半宿也要为百姓讨公道的愣头青。
如今却在算计着用自己的命换儿子的未来。
说句市侩都算抬举,分明是被官场磨成了精打细算的老油条。
最后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时,我听见叶璟喊“刘兄”,声音带着哭腔。
我想笑,却咳出一口血沫子。
二十年前我在锦衣卫诏狱看见过这样的血,那是个被冤枉的书生,临死前求我给他老娘带句话。
如今我攥着叶璟的手腕,指甲缝里全是他的血,混着我的血,分不出彼此:
”快走......不用再管我们了,照顾好我们家人......\"
话没说完就被呛住,不是怕疼,是怕没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
我突然想起上个月巡查街巷,看见个老吏跪在吏部衙门前,求给孙子谋个书吏的差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
原来这世道,不管是七品还是九品,都是趴在地上给人当梯子的。
年轻时总以为自己能做那拆梯子的人,到中年才明白,能把梯子搭稳当,让家人顺着往上爬几步,已是天大的造化。
我突然觉得好笑,原来侯府的公子也会为了我们这种比草还贱的平民掉眼泪。
可我没力气笑了,眼前渐渐模糊,仿佛看见虎娃穿着新做的青布衫,在学堂里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而我腰间的绣春刀,终于能换虎娃的笔墨纸砚了。
这一辈子,从当差的小旗到别人嘴里的“莽夫”,原来最聪明的算计,是把自己的命,算成了家人的活路。
也好,从七品的官印,终究是盖在了虎娃的未来上,总比烂在自己手里强。
只是临终前突然想起,那年在涿州救下的老汉,后来送我一坛自家酿的苞谷酒,辣得人眼眶发热。
如今那坛酒的滋味,早被衙门里的官茶冲淡了,倒是内脏捏碎时的疼,像极了年轻时自己小旗请喝的那口酒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