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棂,陈凡裹紧褪色的军大衣,盯着办公桌上摊开的《青岩镇集体产权制度改革试点方案》,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面泛黄的扶贫地图上。窗外突然炸响的鞭炮声惊得他一颤,党政办小刘撞开门喊道:“三组和五组的村民在文化广场打起来了,说是‘股改’分得不公平!”
陈凡抓起手电筒冲进夜色,胶靴踩过结冰的村道发出咯吱脆响。广场上的景象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二十几个汉子扭打成一团,赵大奎的棉袄被撕出白花花的棉絮,五组会计的算盘珠子散落一地,在雪地里像撒落的黑豆。
“都住手!股权证还没发呢闹什么!”陈凡的吼声在广场回旋,顺手抄起铜锣狠敲三下。金属震颤声中,人群渐渐松了手,却仍像斗牛般喘着粗气对峙。
王德海攥着半本撕烂的台账冷笑:“三组把集体林场的油松都算成资产,当我们五组是瞎子?”他抖落的纸页上,“三十年树龄油松800株”的字样被红笔重重圈起。
陈凡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打开手机投屏功能,将镇林业站的卫星监测图投射在戏台幕布上:“这是省遥感中心刚更新的林地资源图,红点代表胸径20厘米以上林木。”激光笔扫过三组林区,密密麻麻的红点让五组的人倒吸冷气。
“但股改依据的不是现状,而是原始贡献。”陈凡突然调出1978年的造林档案,“五组当年出工量比三组多30%,按《集体资产量化办法》该增加15%的原始股。”他故意顿了顿,“不过要是重新核查树种价值......”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两拨人突然凑到屏幕前,鼻尖几乎贴上幕布。陈凡趁机抛出杀手锏:“省产权交易所的评估师明天就到,油松按用材林还是景观林估值,差价能有五倍。”他瞥见赵大奎悄悄用脚把几颗算盘珠踢进阴沟。
评估当天,陈凡陪同专家组进山时,刻意落后半个身位。当林业教授指着几棵油松的蛀孔皱眉时,他立刻接话:“这是十年前松材线虫疫区划界时的标记树,按《疫木处理办法》应该扣除估值。”
赵大奎的脸瞬间惨白。陈凡翻出手机里的疫区处理档案:“不过当时三组主动承担了隔离带清理任务,根据《集体资产确权指导意见》可以申请补偿性配股。”他边说边观察教授神色,直到对方微微颔首才松口气。
深夜的镇政府会议室烟雾缭绕,陈凡敲着股权分配表上的矛盾点:“五组要林地原始股,三组要疫损补偿股,再这么扯皮要错过全省试点申报了。”他突然撕掉方案封面,“我们搞Ab股——原始股按出工量,增值股按管护贡献。”
“这不符合省里文件......”农经站长刚要反对,陈凡已调出农业农村部的改革案例集:“陕西袁家村、浙江鲁家村都有类似探索,只要村民代表大会通过就能备案。”他点开镇长半小时前发来的语音外放:“特殊问题特殊处理,责任我来担。”
正月十五的锣鼓声中,青岩镇首批农村集体经济组织股权证发放仪式却被突发事件搅乱。省电视台的摄像机刚对准红绸桌,瘸腿的孤寡老人孙二婆突然瘫坐哭嚎:“他们把我家老宅基改成了什么虚拟股!”
陈凡快步上前搀扶,顺势挡住镜头:“二婆,您家老房子塌了二十年,按政策可以折算成宅基地资格权股。”他朝村主任使眼色,对方立刻捧出装裱好的老宅照片:“您看,这是算进集体建设用地股里的,每年能分旅游门票钱呢。”
孙二婆的哭声戛然而止,枯手摩挲着股权证上的浮雕印章:“这个......真能换成棺材本?”围观人群爆发哄笑时,陈凡已悄然修改了主持词,把“虚拟产权”换成了“宅基地权益转化股”。
当晚的庆功宴上,市长举着股权证复印件感慨:“这个Ab股设计很有创意......”陈凡连忙打断:“是村民自己提出的‘劳龄股’改良版。”他指向宴会厅角落,赵大奎正笨拙地用刀叉对付牛排,胸前还别着白天的代表证。
正月末的倒春寒比隆冬更刺骨。陈凡蜷在省行政学院宿舍里改材料,突然接到镇长急电:“农业部调研组杀了个回马枪,正在查股改原始记录!”
高铁上,他反复查看手机里的加密云盘,直到确认1978年的出工记录扫描件都带着档案馆水印。推开会议室门时,却见调研组组长举着份泛黄的名单冷笑:“这个出工签名册,王德海1978年才14岁,怎么有他按的手印?”
满屋目光顿时刺来。陈凡接过名单细看,突然笑出声:“这是1998年二轮承包时的复核表,您看纸张是90年代才有的防伪纹。”他打开档案柜取出真正的原始册,“当年用的是供销社的包装纸,这上面还有化肥广告呢。”
调研组撤离时,镇长拍着他后背感叹:“你小子什么时候做的档案数字化?”陈凡笑而不语——只有窗台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知道,他连续三个月下班后泡在档案馆的夜。
惊蛰那天的全省改革推进会上,陈凡作为唯一乡镇代表发言。ppt翻到致谢页时,他突然插了段视频:赵大奎对着镜头结结巴巴背股改方案,背后是青岩镇星火燎原般的家庭农场。当会场响起掌声时,陈凡正盯着手机里的新通知——中央农办调研课题征选,青岩镇赫然在推荐名单之列。
散会后,市长在走廊递来支烟:“你们那个Ab股,部里领导建议做成全国试点。”陈凡摆手谢绝香烟,却接过了更烫手的任务:“下周去北京汇报,材料要体现新时代山区改革特色。”
高铁穿过隧道时,陈凡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自己眼下青黑。一年前那个在公示栏前手忙脚乱的大学生村官,此刻正对着笔记本电脑敲击《乡村振兴中的产权重构实践》,文档页眉“机密”二字红得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