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丁巳,盖州
寒风瑟瑟,道路两旁的榆树和松树哗哗作响,街道上冷冷清清的,行人甚少,就算有一两个行人,也是双手裹紧外衣,步伐匆匆。
“这天可真冷。”
韩三郎沿着街道一路急步前行,手里头拎着一袋油纸包好的点心,嘴里哈着气,化作一团团白雾,在空中消散。
放眼望去,初冬的天空灰蒙蒙的似墨汁晕染开的留白,暗沉的要倾颓下来,韩三郎估摸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再过不久就要来了吧。
虽然韩三郎此刻全身都冷得发抖,心中却火热无比,脸上的喜悦也溢于言表。
昨日,主官在军营中告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山海军要从辅兵中挑选一批人,不日调到苏州和复州一带当屯田兵,充当各处屯堡屯长的副手。
韩三郎本就是苏州当地人,又是农家子弟出身,所以很快便被选中,明天就将和其他同袍一同前往苏州一带屯田。
最诱人的,每个屯田兵还能享受到比平常的民户更为优越的待遇。
不但每个人可以分到三十亩田地,每亩田只需纳粮三斗,山海军还在第一年免费提供耕牛,农具和粮种。
虽然第二年就要自己出钱添置耕牛,农具和粮种,但跟着山海军北上的辅兵都发了一笔小财,这点花费也不算太多。
这可把他给乐坏了,等他到了苏州,有了自己的农田和耕牛,宅院,就把妹妹接过来享福,过个两三年再讨个媳妇儿,自己“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理想就圆满了。
自己四个月前还在女真寨子一介猪狗不如,还不如一匹驽马贵重的奴隶,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有资产的半富农。
这一切都是拜山海军和朱大帅所赐。
高兴之余,韩三郎一大早就起床,去城东的张家糕点铺子买了些点心,打算带给远在镇东关的妹妹。
等到了苏州,再去裁缝铺给妹妹做一身新衣,让她跟着自己享享福。
“多亏了朱大帅,俺才能过上好日子呀。”
在心里由衷的赞美朱大帅一番后,韩三郎正憧憬着未来的好日子,突然前方传来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和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匆匆驶来。
韩三郎一个激灵,赶紧闪到路旁避让,见这辆马车似乎往城门处驶去,以为是去南边躲避战乱的人家。
马车辚辚而行,驱车策马声哒哒,杨旭掀开车厢帘布,看着熟悉的街道,不禁叹了口气。
他自小便在这座盖州城长大,对于这里的一切是极为熟悉的,可现在要离开盖州,去盖州以南两百里的复州安家落户。
想到这一走,不知何时方能回到故乡,杨旭心中就不是个滋味。
“官人,怎么了。”
杨旭身旁正为一位老妇人捏肩捶背的娘子,见到夫君愁眉苦脸的样子,关切的问道。
“娘子,没什么。”
杨旭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在思考了几日后,又和自己老娘推心置腹谈了几次后,杨旭最终决定搬家到南边的复州,去供销社某个差事。
盖州驻扎的红甲兵可不少,城西的军营,隔三差五便有操练呼喊声和鸟铳的爆响声传出,让不少敏锐的人闻到了战争的气息。
连马大郎都带着自己老娘,早早前往复州一带安家落户了。
九月以来,盖州城内已经有近百户人家迁往南方苏州和复州安家落户,山海军也乐得城内百姓迁走,不但出钱收购城内百姓带不走的家产,还准备了车马和海船,帮助老百姓走水路和陆路南下。
虽然把盖州以北方圆近千里给折腾成一片白地,但是万一哪天金军突然南下,派遣轻骑奔袭盖州。
到时猝不及防之下,城内百姓定然人心浮动,鬼晓得会不会有人趁机作奸犯科,扰乱治安,甚至勾结鞑子。
故而朱云也早做打算,计划搬迁城内百姓,将盖州变成一座对抗南下金军的桥头堡。
“大郎,为娘知道你舍不得你阿爹留下的家业,”老妇人示意少妇停下,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可乱世人命贱如草,俺们一家人能保住性命都已经是佛祖保佑了,你又何苦为了一间铺子而留在盖州?”
“山海军的朱大帅是个大善人,知道咱这些穷苦人家的难处,不但让你去复州某了个差事,还给咱家准备了车马和宅院。”
“何况你攒下的钱财也不少了,去了复州也能衣食无忧过上一两年,何苦留在盖州?”
“官人,阿娘说的是。”一旁的少妇也是出言附和,她对于迁居复州并不抗拒,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衣食无忧就可以了。
“阿娘说的是,俺知道了。”
一番说教下了,杨旭只得点点头,讪讪一笑。
兵荒马乱,自己一家人能过上安生日子就好了,还在乎那么多干什么?
至于老爹留下的家业,已转手卖给山海军了,大不了先去复州攒钱,过几年再买回来不就成了。
“还有”老妇人看着少妇的小腹,有些心急的嘱咐道,“你回家已一月有余,为何玉娘还没怀上?为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一定一定”杨旭脸一红,低下头,嘴里不停的保证道。
看着满面羞涩红霞的娘子,杨旭暗自下定决心,等到了复州安顿下来后,就要继续自己的造人大计。
复州西南三十里,杨官堡
这座耸立于辽海东岸,荒废多年的古城,如今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数百名来自河北,河东等地的汉子,正在“屯长”的指挥下,伐木取材,打磨石料,烧砖烧瓦,夯筑堡墙,搭建屋舍……一人高的堡墙之后,整齐的分布着一座座崭新的“一进”宅院,让这座荒废多年的古城遗址焕发着生机。
工地上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但却没有一人喊苦喊累,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将在这这陌生的辽东,拥有属于自己的第二个家园,在屯堡完工会日,每个人都能住进宽敞明亮的屋舍。
此地本是一座隋朝修建,用于屯兵的堡垒,据说是当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时,尉迟敬德监工修建。
此地虽已荒废多年,但对于山海军来说,倒不失为一处现成的平台,修建安置点的施工难度也要小不少。
刚刚卸完一批砖瓦的温子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推着鸡公车沿着街道向北城门走去,看着沿途所见的一座座四合院,虽然周围寒风阵阵,但温子成的内心却是一片火热。
听李福说,这杨官堡是当年隋炀帝征讨高句丽时,隋军在此修建的一处屯兵堡垒,前几天有个河东人在古城的废墟中寻到一块古旧的黑匾,惊喜的发现上面写着“尉迟敬德监工重修”,便拿出来四处显摆。
他还记得自己当日初到此地时,发现这座曾经的古城荒无人烟,死气沉沉,入眼尽是残垣断壁,荒草掩径,荒枯的草丛间有若隐若现的累累白骨。
听屯长说当年辽国灭亡前,辽南之地盗匪丛生,四处烧杀掳掠,若是没有吃的就抓老百姓做“人肉大餐”,这处古城在大辽治下也曾有百姓安家落户,现在嘛……估计不是四散而逃,就是进了盗匪的肚子。
“乱世人命如草芥呀。”
温子成摇了摇头,他老家河北都被金狗祸害的村落尽毁,十室九空,遍地骸骨,残垣断壁到处都是。
看来番狗的地盘也好不到哪里去。
日过晌午,工地上空炊烟缭绕,在工地上忙碌了一上午的人们都停下来,汇聚到屯堡外的一片空地上。
十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中是黄澄澄的粟米饭和香气四溢的炖鹿肉,让肚中空空的汉子们食指大动,若非屯长和他麾下的屯田兵拿着棒槌维持秩序,早就一拥而上哄抢吃食,岂会安心排队打饭。
“直娘贼的,天天吃肉,俺在老家也没这么快活过。”
李福放下手中吃的干干净净的海碗,捡起沾嘴巴上的一粒米放进嘴里,满脸惬意的感慨着。
来这里修建屯堡的人,大多参与过抢收秋粮,得到了一石米的工钱,外加山海军留给他们的十车粮食,手中的粮食足以吃的明年开春。
带队的屯长也会抽空,组织人手上山打猎,下河捕鱼,丰富屯田民的饭桌。
杨官堡四周多年来荒无人烟,生态环境恢复的不错,山里的野鹿野鸡獾子野猪野羊到处都是,连附近小溪里的也有不少肥美的大鱼。
半个多月来,参与修建屯堡的人,几乎天天都在吃肉,每个人脸上红光满面,全无半点的面黄肌瘦。
“要俺说,这辽南之地倒也是沃野千里,物产丰富,不比俺老家真定差呀。”温子成随手拔棵野草剔牙,惬意道,“俺日后若不能回乡,就在这辽南安家落户。”
他和李福因为能读会写,粗通文墨,被屯长看上提拔为屯田兵,充当副手,故而也享受到了屯田兵的福利。
朱云也曾给朱霖交待过,适当吸收些土着进入体制内,给他们些甜头做榜样,让百姓们看到山海军把他们当人看,尽量消除山海军同百姓之间的隔阂,增加百姓的认同度。
周围的人也纷纷点头,深以为然,杨官堡周围到处都是抛荒的熟地,土地也肥沃,放到河北,河东一带也算得上是上等田了。
这等良田若是没个十贯足陌钱都别想买上一亩,山海军却毫不吝啬的拿出来授田,连耕牛,粮种和农具都免费提供,打猎捕鱼是随便整不缴一文谁,甚至你若是想要煮海盐搞点外快,暂时也没有人来管你。
这让他们这些流落异乡的人,不少人都开始憧憬未来的田园生活,甚至决定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李福望着一望无际的辽海,吹着海风,心思却飘过了辽海,落到了对岸的河北老家。
他和不少难兄难弟被女真狗掳到辽东为奴,虽然侥幸被解救出来,却不知道何年何月方可回到魂牵梦绕的真定。
自己和家人在战乱中失散,也不知爹娘和大哥,小妹是否安好,躲过了金狗屠刀没有。
吃过午饭后,不少人无聊之下又开始闲聊,畅谈人生理想和未来的规划。
“要俺说,这辽南倒也是个快活去处,不但有田种,有饭吃,有房子住,要纳的租税也比俺老家那边少上许多。”
“说的好呀,俺是河东人,往年遇上风调雨顺,成好的时候,家里靠着十亩薄田也只能温饱罢了,若是遇上灾荒年可就连温饱都捞不着了,还要卖田卖地,卖儿卖女。”
“嘿嘿,来这杨官堡半个月了,天天有肉吃,这日子赛过活神仙,俺村里的几家大户也没法顿顿吃肉。”
“二十亩良田,还有一处宅院,若是放俺河北老家,讨个婆娘都不难呀。”
“说的好,俺现在就像讨个婆娘,夜夜快活呢。”
“婆娘?咱们杨官堡都是汉子,你上哪里去讨个婆娘?那些辽人可不把咱当同胞看。”
……
所谓饱暖思**,这些吃饱饭的宋人汉子,很快就把话题给转移到了女人身上。
这也是一个摆在这些屯田民面前的一大难题。
迁居杨官堡屯田的人,都是被解救的宋人奴隶,而且全都是大老爷们。
山海军解救出的宋人奴婢虽然有近两千人,大多是年轻男女,但存在“男女不平衡”的问题,导致许多来自南朝的屯田户都是单身汉。
至于辽南本地的故辽遗民,对于这些宋国的“同胞”也不待见,自然谈不上娶嫁通婚了。
温子成站起来,大大咧咧的说道,“大伙无须担忧,咱日后都能娶婆娘。”
“温子成,你又在说大话了。”一个羡慕温子成当屯田兵的人讥笑一声,“堡里都是汉子,哪来的婆娘。”
温子成瞪了那人一眼,满不在乎道,“俺听屯长说,山海军要去山东招流民。咱们只要能攒下家业,何愁娶不到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