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十二月十六日,旅顺,镇东关西南三十五里处
踩在一块大石头上,朱霖把玩手中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刀,刀身笔直,中正不阿,与山海军制式军刀的雁翎刀形,柳叶刀型,还有雁翅刀型迥然不同。
咸湿冰冷的海风扑在朱霖的身上,拂过掀起斗篷一角,露出内衬的锁子甲铁环环相扣的铁环,在他的脚下是一条半干涸的河流,本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发源于南面的高山上,沿山壑沟谷向西北一路蜿蜒而去,汇入辽海。
“隋唐的横刀,当是隋唐东征高句丽时遗落至此。”
随手将手中锈迹斑斑的横刀丢入河中,朱云起身望向前方不远处,耸立在河边的“古城”,古城四周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上百名民夫在城内和城外伐林取木,砌窑烧砖,版筑夯土,搭建屋舍……俨然一个大工地。
这座古城是修建于隋唐,是隋唐大军北上攻打高句丽,屯驻军队的堡垒,位于金州地峡西侧,西濒港湾,东部和北部山岭屏列,耸立在山谷与平川地的结合部,地处交通要冲,从苏州去旅顺口的必经之地。
隋唐之时,此地人烟稀少,沿着蜿蜒的河流直到北海边,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是天然的伐木场和放牧场,故而唤作木场堡。
明清时期的辽东古邑——木场驿城(牧城驿),便坐落于此。
看着手中的地图,朱霖的目光从旅顺口一路北上,经过当年的狮子口关,来到木场堡,难过岭,最终在镇东关止步。
为了安置流民,山海军特意从苏州招募百姓去旅顺修筑屯堡。
旅顺地形大致可以用“六丘半水三分半田”来描述,农业潜力不大,能用于开荒屯田的土地最多不过一二十里沃野。
山海军在关南之地,暂时设置了三个安置点,分别是棘针铺,木场堡和山涧铺。
这三个地方都曾经修建过聚落,有现成的平台可以利用,且周围的土地还算肥沃,可以用来安置流民。
朱霖此次来旅顺,便是视察安置点的修建进展,顺便带火器司和军械司的人来旅顺探寻河流和山川,为日后兴建水力机械选址。
一骑亲兵沿着河床飞奔而来,来到朱霖身边勒马停下,高声道,“副帅,旅顺口来报,登州的流民已运抵港口。”
“流民吃饱了,就过来干活。”
白皙的手指沿着那条发源于鞍子岭,贯穿山涧铺,自东向西从大潮口流入辽海的北大河,朱霖头也不抬,目光一直落在地图上。
“山海军不养闲人。”
……
旅顺口码头,来自登州的流民如流水般顺着踏板走下,来到码头上,在屯田司军士的指挥和命令下,朝着黄金山下设置的临时安置点走去。
这些流民虽然依然衣衫褴褛,衣不遮体,不少人在寒风中簌簌发抖,但是很多人身上都裹着块羊毛毡,再加上在登州的米粥调理过后,估计精神面貌比之以往要好上不少。
黄金山的临时安置点,已经支起了一口口大锅,锅里熬着热气腾腾的米粥,还加入了切碎的鱼脯,浓郁的香气飘散而出,让不少原本因为船上颠簸而萎靡不振的流民眼前一亮,大步朝前方迈去。
在军士的呵斥下,这些喝过几天米粥的流民,倒也没乱哄哄地涌过来,反倒井井有条的排起长龙,拿着自己的破碗和山海军提供的木碗,嘴里流着口水,眼巴巴地望向翻滚着白气的大锅。
“不要急,人人一碗热粥,两个粗馍,还有酱菜,”屯田司的军士一边舀着粥一边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们,吃饱后不要忘记是谁给你们活路,要记得大帅的恩典!”
拿到吃食的流民在千恩万谢后,马上走到一边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虽然只是杂粮粗馍和加了鱼脯的热粥,但也让这些一路逃难到登州,落魄至极,多日没有吃饱饭,没有沾过荤腥的流民甚为惊喜。
钟大彪捧着一个粗馍和一碗浓稠的米粥埋下头狼吞虎咽,三两下就吃的干干净净,看着空空如也的破碗,忽然怔住了。
好久没有吃上这么一顿饱饭,若是有这么一块粗馍,爹娘也应该能跟着他撑到登州。
若不是那些狗日的金狗,自己一家人四口也不会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小妹也不会在半道上被盗贼溃兵掠走,爹娘也不会在山东活活饿死,自己也不会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来到辽南讨活路。
临时安置点除了粥棚外,还搭建了供人居住的窝棚,窝棚里已提前备好了粗布衣裳,草鞋草笠和洗漱用品,周围还有茅房,澡堂、水井等公共设施。
流民们吃过饭,就按男女划分,一队队的去澡堂洗澡,洗完澡后又换上干净的衣衫。
吃了顿饱饭的流民,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后,很多人的气色有了明显的改善,有的人甚至脸颊都有些红润。
屯田司的军士过来挑了一批流民去洗刷碗筷后,剩下的百姓就坐在窝棚中歇息,有的人三三两两的聊天,有的人生火取暖,有的人干脆打起盹来。
“直娘贼的,这些军汉说话算数,到了此地果然有饭吃,还有衣穿。”
“说的不错,就是不知道他们真给俺们分田否。”
“俺觉得这事应该错不了,不然给俺们饭吃作甚?”
……
日近晌午,流民又被屯田司的军士给唤了出来,走出窝棚聚集在外面,听着一个屯田司的主官传达指令。
“乡亲们,吃饱了就跟俺去北边修屯堡。只要能干活,俺们山海军就管你们一天两顿饱饭。”
“北边的山涧铺,木场堡和棘林铺在修屯堡,到处都缺人手,你们到那边修屯堡,不但有饭吃,等屯堡修好了,就给你们分房分田。”
“有一技之长的人,若是不愿种地,可以过来登记,俺们会给你分配活计,哪怕女人也可以去被服厂做工。”
在场的流民听到干活有饭吃,有房子分,纷纷踊跃报名,生怕把自己给漏下了,在场的屯田司主官和屯长看到这一幕,纷纷笑的合不拢嘴了。
辽南本地的民夫来旅顺干活,不但要管饭,还要每天五十文的工钱。
这些流民的要求很低,只要管饭就够了,比起那些本地招募的民夫可廉价多了。
在场的两千四百余流民,在留下一千四百人就地安置后,剩下的都被分批次送往更北边的石河堡,顺化城和杨官堡等地安置。
苏复二地建屯堡,修水利,修路,开矿,建作坊……各地搞建设,到处都缺人手,这次送来的两千四百流民,也只是杯水车薪。
木场堡,原先在工地上干活的民夫已经被安排到其他地方干活,取而代之的则是新来的流民,虽然寒风呼啸,但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挥汗如雨的干活,连妇孺都挑着簸箕箩筐,运送沙土。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要在这陌生的辽南安家落户,建设新的家园。
“直娘贼的,这地方到处都是树。”
一个中年壮汉站在成堆的木材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见周边山岭林木茂密,暗道若是世道太平,即便不种地也可以伐木为生计,称“木场堡”也是名副其实。
“那些军汉果真没骗俺,这辽南当真是个快活去处。”一个刚刚卸下木材的高瘦汉子也附和了起来,“地广人稀,山里到处都是野味,到处都是荒地,你瞧瞧……”
高瘦汉子弯下腰,手指捻起脚下泥土,捻着指尖留下来的一抹黑土,脸上笑的可欢了。
“你瞧瞧,这旅顺的土地挺肥沃,放俺青州老家,也要十来贯才能买上一亩。现在朱大帅给俺们每人分二十亩,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唉,早知有这么个好去处,俺就早几月来登州,爹娘也不会饿死了。”
流民们大多对于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不过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这旅顺啥都好,就是田赋收的也忒高。”
此话一出,不少流民纷纷出言反驳,义正言辞的呵斥。
“你懂个甚,种子、农具和耕牛是大帅给的,还只收田赋,身丁钱,头子钱,支移钱全都免了,比起官家慷慨多了。”
“俺有二十亩地,反正能吃饱,缴五成田赋又有何妨?总好过在山东饿死。”
“俺还听那个什么屯田司的主官说,再过三年,若俺能添置农具,粮种和耕牛,以后每亩地只需纳粮三斗。”
“你这鸟厮要嫌辽南的赋税重,就滚回山东讨饭去,没人拦你!”
……
复州,街道上寒风凛冽,吹得两边树木的树枝树叶左摇右晃,沙沙作响,路上的行人匆匆,大多只顾低头赶路。
温子成和李福走在街道上,跟在后面的几个河北老乡看着街道两边,迥异于家乡的街景布置,建筑风格,各个大开眼界,时不时冲着两边指指点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
看到两个擦肩而过,髡发左衽,用契丹话互相交谈的契丹人,钟大彪忍不住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复州城比俺老家的县城还大。”
钟大彪没有留在旅顺,而是跟着温子成坐船北上到了北信口,去杨官堡安家落户。
杨官堡的屯田民对于这些河北河东的老乡,没有丝毫排斥,乐于接纳这些流民。
钟大彪等人很快也融入了杨官堡的生活,今天跟着温子成来复州采买物资,顺便进城逛街,开开眼界。
来复州前,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辽南还是遍地膻腥,毡帐随处可见,野蛮落后的僻远之地。
纵然有城池,可能撑死也就相当于老家的一个镇子。
等到了复州,这些来自文明国度的异乡人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原来北国也有繁华之地。
没多久,一行人便在城北的供销社停下,温子成又赶紧对着身后的人招呼道,“进去吧,这铺子是山海军办的。”
一行人鱼贯走入供销社,正在柜台前悠哉品茗的杨旭见到来客人了,满脸堆笑道,“几位客官要买些什么?”
温子成亮出腰牌,轻笑道,“俺们是从杨官堡来的,想买些粮种和农具。”
杨旭觉得温子成口音不似辽东之人,又认出他手上的屯田兵腰牌,意识到这些人应该是南人,态度冷淡了些,便招呼伙计招待顾客。
温子成倒是没有在意杨旭的态度,嘱咐李福带老乡们挑选农具和粮种,便随意的四处打量,时不时伸手抄起一把米端详,拿起一匹布看看,再取来一张毛皮摸一摸,杨旭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相待,暗骂这南人真没礼貌,不买就别乱摸,弄坏了你赔的起吗?
老乡们很快具挑好了东西,送到柜台前结账,杨旭打着算盘,头也不抬的说道,“客官,总共两贯半。”
“掌柜的,你看够不够。”
温子成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台前送到杨旭面前。
杨旭不耐烦的抬起头来,刚要清点铜钱,就忍不住惊呼道,“怎的都是宋钱?”
有宋一代,宋朝的铜钱不但在本土流通,甚至在相邻的辽国、西夏、金国,再往外延伸至汉文化圈的朝鲜半岛、日本列岛、越南及南洋诸国都在流通,甚至因为铜钱大量外流都搞出钱荒了。
杨旭也不是没见过宋国的铜钱,但是温子成付账的铜钱全是清一色的宋钱,自然让他感到诧异。
“掌柜,莫非你这里不收宋钱?”温子成脸色一沉,瓮声瓮气道。
“客官说笑了,俺这里当然收宋钱。”
杨旭连忙解释,笑话,宋国的铜钱在辽国境内到处流通,连他老爹在世的时候,家里都攒下不少宋钱。
“客官,你是从何处弄来恁多宋钱?”杨旭总觉得这个南人有些能耐,便放低姿态,询问道,“俺这里还是第一次有人全部用宋钱结账。”
温子成也是秒懂,便大大咧咧的说道,“这些铜钱都是俺从登州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