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正月十五,庚子
当登州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处处管弦,各种颜色形状的灯笼装扮大街小巷一片喜庆的景象,即将迎来元宵节的时候,远在辽东的辽阳府,城内却是一片缟素,到处都是悲痛的哭声。
在城内各处渤海豪族的宅邸中,一个个回到老家的渤海人,看着空空如也,被洗劫一空的宅邸,嚎啕大哭,叫阿爹,叫阿娘,叫兄弟姐妹,叫老婆孩子的什么都有。
辽阳城内哀嚎遍野,让进入城内的咸州路金兵个个眉头皱起,偶尔有人摇头叹息,暗道这些辽南的贼人真他娘的凶残。
东京留守司府衙大堂,负手立于地图前的完颜习古乃,听着那回荡在耳畔,不绝于耳的凄厉哭声,不由得的皱起眉头。
“唉”
一声低沉的叹息在大堂内响起,习古乃晃了晃脑袋,以手加额。
虽然在咸州就已经知道东京被屠的消息,但是昨日率军南下,渡过东梁河来到辽阳府,入城后他依然被城内的惨状惊呆了。
这座在辽国时代曾经拥有十万人口的辽东第一大城,在被那些贼人屠戮过后,满目疮痍,繁华不在。
城内的数万百姓连带那些渤海世家大族,也尽数被屠,虽然尸体大多已经被掩埋,但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大城,还是让前来南下平贼的将士感到触目惊心。
那些贼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如此的嗜杀,敢于干出如此残忍的行径,甚至比之女真人还要凶狠!
唯一让人聊以慰藉的,是贼人虽然屠戮全城,但却没有一把火烧了辽阳,将大半完好的辽阳留给了金国。
习古乃落在地图上的目光从辽阳一直移动至南边的曷苏馆路,心里纳闷这些人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居然敢在辽南肆虐,屠戮四方,撩大金的虎须。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大堂外响起,一位全身披挂的壮汉迈步走入大堂内,朝习古乃躬身行礼,朗声道,“拜见都统。”
“没都鲁,去南面打探的哨骑回来了吗?”习古乃瞟了满脸虬髯的壮汉一眼,继续看着地图,自顾自的说道。
此人名叫阿勒根没都鲁,乃是此次随他出征一员猛安,算是跟他好几年的部下。
“都统,适才哨骑回报,耀州城内未发现贼人踪迹。”阿勒根没都鲁依然躬身低头,又问道,“可要派哨骑继续南下,去辰州一带打探否?”
“耀州也没有?怪哉。”习古乃听闻耀州没有贼人的踪迹,心中起了疑心。
这些贼人劫掠过后,一路南撤,弃守海州,铜州和耀州等地,沿途仅仅是焚毁农田屋舍,却并未破坏州县,连水井都没有填埋。
这就是唱的哪一出?
是这些贼人急着跑路还是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都统”习古乃沉思之际,阿勒根没都鲁忍不住开口问道,“现在军中近日流传贼人擅使妖术,能百步伤人,夺人性命”
“什么?”习古乃一愣,随即脸色一沉,冷哼道,“你速速查明是何人在故布谣言,乱我军心,将其抓捕,斩首示众!!!”
“另外,再派出哨骑去耀州南面好生打探一番。”习古乃目光落到耀州南面的辰州(盖州),沉声道,“让哨骑多加小心,本帅预感贼人不远矣。”
“俺这就去办!”
阿勒根没都鲁应诺一声,领命而去。
“妖术?”
习古乃坐回正位,执起桌案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双眼微眯,苍老的脸庞噙有几分茫然地疑惑。
根据完颜赛里的亲兵和辽南侥幸逃脱的百姓,溃兵的描述,这些贼人有一种造型奇特的物什,能发光发响,在七八十步的距离上洞穿甲胄,杀伤士卒。
当日贼人围观辽阳府,就是用这种物什压制了城头守军,连完颜赛里都是被那物什打伤,最后不治身亡,轰动了上京朝堂。
前日就有士卒在城墙下捡拾到不少变形铅丸,习古乃也怀疑是那些造型奇特,如铁筒子一样的物什射出来。
还有一种物什,据逃回镇海府的士兵描述,曷苏馆军帅当日在镇东关讨贼,就是被这些贼人用此物击败,此物声如雷震,人皆碎进无迹,甲铁皆透。
贼人在辽南攻城拔寨,常用此物轻易破开城门。
当日辽阳城就是这么沦陷的。
完颜习古乃一开始也云里雾里,以为还真是什么妖术,在卢彦伦一番点拨后,方才意识到这不是妖术,很可能是一种运用了火药的武器。
火药这玩意儿,不但宋国有,辽国也掌握了制作技术,辽道宗就曾经检阅辽国“火炮”,还令人去南边的榷场私下购买硫磺焰硝,引起宋国的警惕,宋神宗还为此下诏边关严格审查出入境人员所携带之物。
金国灭辽后,俘虏了制作火药的工匠,掌握火药制作技术,不过这个年代火药碍于配方,威力实在不咋滴,想要炸死人还真的是难于上青天。
习古乃跟着太祖起兵伐辽,自然也见识过火药,对于这玩意儿是嗤之以鼻。
就一大炮仗,用声响吓吓战马,再用黑烟熏人还凑合,还不如直接操刀子上。
不过前日视察显德门的爆炸现场,眼前城门处的一片狼藉和地上破开的黝黑大坑,还是让习古乃感到头皮发麻。
这威力太恐怖了,就算是身披重铠的硬军被炸到了,估计也是生死难料。
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贼人的踪迹,习古乃总觉得自己面对的敌人实在琢磨不透,不明白这些贼人究竟要干嘛。
特别是他们手中古怪的武器,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通过描述和观察爆炸现场,习古乃就心里没来由的发麻。
若是这些贼人据城死守,凭借这些威力巨大的古怪武器,自己估计也讨不了好。
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烦躁,习古乃拿起酒盅,一仰头将酒水送入嘴中,一饮而尽。
放下酒盅,习古乃用袖袍擦拭嘴角,就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一名亲兵走了进来,朝习古乃禀报,“都统,铜州猛安张玄素求见。”
“让他进来吧。”习古乃招了招手,随口道。
亲兵领命退下,随即一道浑身缟素的身影走入的大堂里,来到习古乃面前躬身行礼。
“张计司,汝家人后事可已料理否?”习古乃看着面前双眼通红,年约三旬的文士,询问道。
“多谢都统好意,家人后事皆已料理完毕。”
这文人面色沉重,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悲怆,略显平静的声音中带着悲怆。
“汝父兄一心为国,却为贼人所害,教俺好生心痛,你切莫伤悲……”
“敢问都统何时发兵,南下讨贼?”
就在习古乃假惺惺安抚人的时候,却被一道淡漠声音打断了。
习古乃一愣,有些不悦道,“张计司,出兵事宜兹事体大,本帅不可贸然发兵。”
面前的文士名唤张玄素,他家就是当日朱霖屠灭满门的张玄征一家。
当年高永昌占据辽阳称帝的时候,他也投靠了高永昌,后来完颜斡鲁兵临城下,他很识时务的开门出降,故而在投降后受到重用,不但被授世袭铜州猛安,位列渤海八猛安之一,还入朝为官,历任西上阁门使、客省使、东宫计司。
在原时空,张玄素也是官运亨通,得到金世宗的赏识,坐上户部尚书的位子,成为金国中央的骨干。
因为在上京会宁府供职,张玄素侥幸逃过一劫,在得知辽阳之变,留在辽阳的父兄和其他族人,惨遭屠戮,全家无一活口,张玄素万分悲痛之下,和同样被灭门的张觉等人主动向吴乞买请缨,南下跟随习古乃讨贼。
“都统,某此行不求功勋,只为家仇!”
张玄素说到‘家仇’,双眼透出刻骨的恨意,双拳紧攥,手腕青筋闪现。
回到辽阳府的张玄素,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张家宅邸,悲痛之余却发现自己连收敛死去家人遗骸都办不到。
因为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为了防止出现瘟疫,从沈洲而来的金兵只得焚烧尸体。
在知道城内的渤海豪族的尸体因为大多被割掉首级,身上的衣服也被拔掉,故而无法辨认,张玄素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爹娘,兄长,妻儿子女还有其他族人都没了,张家仅存的血脉寥寥无几。
张玄素已是心如死灰,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复仇!
“张计司,本帅知道你报仇心切,可是……”习古乃知道张玄素的来意,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辽南被贼人屠戮,一片荒芜,粮秣运送不便,本帅不能仓促发兵。”
顿了顿,习古乃又安抚道,“张计司莫要心急,适时定教你报仇雪恨,手刃贼寇。”
张玄素却是不为所动,平静道,“某虽不知兵,却也知兵贵神速的道理,都统可曾记得当年斡鲁郎君奔袭数百里,一战平定辽东否?”
一听张玄素提起自己的前任完颜斡鲁,习古乃不乐意了,那家伙一介莽夫,纵然打仗有几分悍勇,但是治理地方的能力简直让人无语,若非他是老国相撒改的弟弟,根本坐不上都统的位子。
强压下心中的不快,习古乃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有高桢言高永昌军中虚实,方才能一战败之。可你知道那些贼人,所过之处,剽掠一空,各处州县村寨皆空无一人,难寻贼人虚实,故不可贸然出兵。”
张玄素冷冷的注视着习古乃,大声道,“都统可曾记得‘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我大金如日中天,吞辽灭宋,威震四海。区区贼人,有什么可怕的?”
习古乃听张玄素在教育自己,顿时脸一黑,提醒道,“张计司,这话恐有些不妥。”
张玄素迎着习古乃警告的目光,突然冷笑不止,“敢问都统可是人老了,也惜命了?”
砰!
宽厚的手掌拍在桌案上,将桌上的酒盅都震得颤了三颤,拍案而起的习古乃,怒不可遏,指着张玄素呵斥道,“好大胆子,你一介猛安,竟敢对本帅出言不逊!”
张玄素全然无惧,依然冷笑不已,“都统莫非畏惧贼人妖术,方才借口粮秣不足,在辽阳止步不前。”
“住口,本帅十数年来跟着太祖东征西讨,大小数十战,身上大小伤痕数十处,岂是那贪生怕死之辈?”
习古乃勃然大怒,发须皆张,大声训斥,若非顾忌张玄素渤海豪族的身份,还是一个世袭猛安,他的手掌已经落到刀柄上。
“某虽不才,他日讨贼,愿为先锋!”
张玄素面不改色,朝习古乃叉手作揖,语气风轻云淡,仿佛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习古乃强抑内心的怒火,朝门外大喊道,“来人,送客。”
两个亲兵急急忙忙的跑进来,见习古乃老脸涨红,冲着张玄素吹胡子瞪眼,赶紧过来请张玄素出门了。
张玄素缓缓齐声,朝着习古乃躬身行礼,轻声道,“还请都统三思,若都统踌躇不前的消息传到朝堂,郎主也会脸上无光。”
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去,只留下大发雷霆,眼中冒出怒火的习古乃。
渤海狗,你算什么东西!
若非俺们女真部族人丁稀少,太祖又怎会想方设法去拉拢这些渤海豪族,你张玄素又有什么资格入朝为官,还坐在老子面前出言嘲讽。
“都统”阿勒根没都鲁走入屋内,看着习古乃满脸怒容,他早已通过门外亲兵知晓缘由,不忿道,“俺现在就去狠狠教训那厮一顿。”
“算了”喝了口酒的习古乃冷静下来后,叫住了走到门口的阿勒根没都鲁,“此事便权且放下,莫要再提。”
“都统,张玄素那厮好生无礼,岂能……”
“若你全家被杀,还能坐得住否?”
阿勒根没都鲁微微一怔,默然不语。
“那张玄素既然一心报仇,就让他麾下的士卒充当哨骑,去辽南打探。”习古乃起身负手走到门外,望着白茫茫一片的天空,嘴里喃喃道,“俺们女真儿郎的性命金贵,莫要白白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