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悠的海风从辽海吹拂而来,带着咸湿的气息,偶尔还夹杂这几声海鸟的鸣叫。
列阵于阵前第一线的近九百名鸟铳手,将扛在肩上的鸟铳放下,将缠于腕上的火绳点燃,嵌入扳机的龙头式夹钳内。
各中队的长官往来穿行与阵列前后,大声喝令,鸟铳手检查鸟铳的火绳是否在燃烧的同时,目光紧紧的落在前方。
前方的金国硬军正扛着长枪缓缓压来,甲叶摩擦的咔咔声绵延不绝,打磨抛光的头盔和甲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光芒,远远看去是明晃晃的一片,宛如一条银色长河。
随着两军间的距离越发的接近,不少眼尖的鸟铳手甚至可以看到长枪上飘扬的三角枪旗和头盔上高耸的羽翎。
“鸟铳手举铳!”
待到金军即将推进至一百步位置的时候,哱啰声响起,各大队长命令又响起,最前排的鸟铳手平举鸟铳,扳开药池盖,抵脸贴腮,目光穿过准星和照门,从容不迫的瞄着远处黑压压的金军,只等着开火命令。
“严禁擅自开火!不闻天鹅喇叭声吹响,就使贼已冲至眼前,也不得开火。凡敢违令开火者,纵使尔一发打死二贼,也立即行军法砍了尔等脑袋!”
各营指挥使的命令,由各大队长,中队长,乃至小队依此传来。
“无令不得开火,违者立斩!”
眼见鞑子已经推进至百步内,不少鸟铳手的额头汗滴,但整个军阵中除了身边袍泽们“呼呼”的气息声,和火绳燃烧嗤嗤声之外,再无半点嘈杂声。
另一边,排着四排纵列的金军硬军缓缓压来,虽然即将推进到两军间的一箭之地,但是跟随在后方的弓手却没有停下射箭的准备。
虽然下马步战,但他们的战法依然延续骑战,只有进入五十步的距离内,方才会搭弓射箭。
他们手中的桦木弓,弓力只有七斗,即便下马步射,可以腰部发力,但只有推进到五十步内才能发挥威力。
若要破甲,还要推进到至少二三十步的距离内。
完颜思恭扛着长枪,走在自己本部谋克的最前沿,看着前方阵列对准他们的一排排黑洞洞的铳口,心里都泛起了嘀咕。
赤fei究竟作甚?
战前有传言赤fei擅使妖术,能发光法响,百步杀人,让不少女真人惊疑不定。
完颜思恭作为高层,又是完颜晏的人,自然知晓些内情,知道所谓的妖术实际上是无稽之谈,赤fei真正依仗的是一种奇特的武器。
根据逃至镇海府的溃兵描述,曷苏馆军帅徒单拔改,就是被赤fei的武器所杀,全军还遭到一种类似南朝霹雳火球的轰炸,死伤累累。
他去年跟随西路军南征,也曾见识过不少宋人的霹雳火球。
那玩意儿虽然声响挺大,但实际效果也就一个大炮仗,虽然点燃后的声响挺大的,但也就恐吓人畜,里面的薄瓷根本根本无法穿透甲胄,运气好能伤到裸露在外的面门与手掌。
赤fei手里的家伙似乎比宋人的威力大不少,为何到现在都还没有拿出来。
朱云骑在马上用千里镜观察金军的战阵,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硬军手中长枪上飘扬的白心黑边三角枪旗,以及硬军口中呼出的一团团白气,又忽然发出低沉的笑声。
“怎么了?”朱霖转过头,不明所以的看向朱云。
“只是想到些趣事。”
朱云微微摇头,唇边依然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趣事?”朱霖皱了皱眉,不明白自家大帅到这个节骨眼了,为何还会想到趣事。
朱云笑而不语,只轻轻颔首。
眼前的六千余金国大军摆出的阵列,让朱云蓦然回想起穿越前看过小鲜肉甜茶出演的《兰开斯特之王》。
电影中的阿金库尔之战,英军六千人,部队配置是近千名下马骑士+五千长弓手,开战时位于军阵第一线的是由下马骑士组成抗线重步兵。
倒是眼前的金军阵列配置,若是除去右翼的骑兵,倒是跟电影里的英军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朱云转念一想,完颜家这种东北农耕渔猎民族以少量核心人口构成中坚武力,裹挟其他族群构成的军事结构,实际上跟同期的西欧骑士、奥斯曼早期的西帕希那种封建军事贵族以采邑附庸的经济基础组织的军事结构,都是半斤八两的水平。
见金军即将推进到八十步的距离上,朱云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来,传达命令,“吹号,鸟铳手开火!”
“咕!!!”
中军的吹笛手吹响了喇叭,急促的天鹅声响彻云霄,传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开火!”
在中队长官此起披伏的粗大嗓音中,第一列的鸟铳手毫不犹豫的扣动扳机,夹着火绳的龙头重重落下,燃烧的火绳瞬间点燃了药池中的引药,下一刻被引药燃烧产生的冲击从龙头上弹飞。
在一声声炒豆般的爆响声中,第一列的144枝鸟铳几乎同时射出排枪,铳口火舌喷出,顿时一阵烟雾笼罩了鸟铳队。
完颜思恭耳畔回荡着的爆响声,震惊的发现对面的整列上,出现一片火光,升起一缕缕白烟,正前方的整列笼罩在烟雾中,宛如一条凭空浮现的银河。
药池中燃烧的引药,瞬间引燃了药室内的火药,火药燃烧下使得枪膛内的空气急速膨胀,铅弹在膨胀空气带啦的动能加持下,从铳膛口激射而出,灼热的铅弹划破空气,射向前方推进的硬军阵列,狠狠的撞击在硬军那精良的铁甲上。
银白的甲叶上飞溅出火光,灼热的铅弹在剧烈的挤压下变形,横截面的直径增大一倍,狠狠地击穿女真人引以为豪的铁甲,噗噗噗的铅弹入肉的声音,在硬军的阵列上此起彼伏,一团团血雾在整列上炸开,连绵不绝。
中弹的硬军一个个倒在地上,翻滚嚎叫,厚重的顿项下是一张张扭曲的面容,铁甲上破开的汩汩流血的窟窿,不断有鲜血喷涌,落到地上被干涸的土地吸收,留下一滩滩血迹。
也有人在中弹后,犹如触电一般,浑身一颤,随即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硬军的铁甲虽然能让他们免疫大部分箭矢,但是在铅弹面前犹如一张薄纸,不堪一击,变形铅弹穿在洞穿肉体后,不但扩大了伤口的面积,还在肉体内翻滚着,将内脏肠子等器官给搅的稀巴烂。
山海军的第一轮鸟铳齐射下,金军硬军约有四十人倒下,正对第一营的六谋克组成的大阵,更是直接倒下近二十人。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阵前响起,不论是侥幸没有中弹的硬军和弓手,还是在后面观战的金军,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无不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一杆猛安旗下的完颜晏嘴巴大张,眼珠凸起,难以置信的看着前方被铅弹扫过的硬军阵列。
栽倒在地上的死尸和哀嚎的伤兵,是金军中最为的精华一部分。
这些下马步战的硬军,堪称这个时代最为恐怖的力量,足以击垮十倍以上的辽军和宋军。
现在却在八十步的距离上,遭到赤fei手中古怪武器的杀伤,仅仅一轮就有近一成硬军倒下。
“那究竟是什么武器,竟然如此诡异的伤了儿郎们的性命。”
完颜晏双掌紧握,双眼通红的大吼道,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完颜思恭面色惨白,他虽然没有中弹,但身后侧却有两人被铅弹打中,其中人很不幸的被打中了右手掌,被灼热的铅弹削掉了小半个巴掌,正躺在地上,捂着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右手,哀嚎不已,让周围的其他硬军闻之色变。
完颜思恭南征北战,经验也算丰富,眼见硬军的整列一阵骚动,赶紧朝着身后的金兵大吼道,“不要慌,快冲上去,只要俺们能和赤fei近战,那铁筒子就无甚用了。”
完颜思恭一声大吼下来,总算稳定了军心,许多蒲撵牌子头和谋克恍然大悟,赶紧喝令硬军前进。
在一声声喝令下,硬军们很快从短暂的骚动中恢复过来,迈开步子朝着前面推进。
至于完颜思恭倒是长了个心眼,故意放缓了脚步,很快就被后方推进的硬军超过了。
也就在他刚刚被硬军的阵列所越过,落到阵列后方的时候,前方再度传来尖锐的天鹅音,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清脆的爆响声。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硬军整列中传来,又有二十名硬军。
射击完毕的鸟铳手立即转身,通过整列间的通道后撤填装弹药,
习古乃呆愣愣的望着前方硝烟弥漫的战场,在群山中回荡的天鹅音和一连串爆响声,犹如催命符一般,每次响起都会有硬军倒下,嘴里不停的喃喃道,“这是妖术吗?这是妖术吗?”
一旁的张浩也被吓的不轻,面无人色,额头滴汗,暗道赤fei定然是依仗手中的武器,才敢于出城野战。
完颜晏急了,看着自己的硬军还没摸到山海军的边,就已经快折损了两成,心中滴血,马上让传令兵下令弓手射箭。
即便没有进入五十步的距离内,完颜晏也要让弓手打乱山海军鸟铳手的射击。
硬军后方紧随而至的六百余名弓手,虽然因为有硬军在前面挡着,没什么损伤,但是前方时不时传来爆响和惨叫声,还有沿途那些倒在地上,捂着伤口惨叫连连的硬军,让这些弓手也是提心吊胆,后背发寒,生怕自己也被赤fei的妖术着了道。
“止步,搭弓!”
下马弓手们在长官的喝令下,在距离鸟铳手五十步以外的距离上止步,左手持弓,左脚微向外倾斜,右手熟练的从箭囊中取出一支长约两尺五寸的沙柳木凿子箭,食指和中指将箭尾夹住,戴着扳指的大拇指扣弦,中指和食指压在大拇指上,箭尾卡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窝处,箭矢搭于弓身的右侧,左手持着的桦木弓抬高,形如凿子的六七寸箭镞斜斜指向空中,大拇指缓缓向下拉开弓弦,嘎吱嘎吱的声响连绵不绝。
弓手们高度紧张的神经,犹如手中紧绷的弓弦一样,静静的等待号角声。
然而那尖锐的天鹅音却前先一步吹起,随之而来又是炒豆般的爆响,一通狂风暴雨般的炙热铅弹的打击。
前方的硬军阵列又响起一阵凄厉的惨叫声,甚至还有数十发铅弹穿过硬军阵列的间隙,毫不减速地的一往向前,射入了硬军后方的弓手阵列,又有十余名倒霉的弓手被击中。
一个神经高度紧张的弓手瞥见身侧同袍的额头上突然冒出朵血花,整个人仰头栽倒在地上,耳畔又响起凄厉的惨叫哀嚎声,心中大骇,啊的一声,手臂不由自主的一抖,弓弦脱离了大拇指上的扳指束缚,弓身蓄满的动能瞬间释放在沙柳木的箭杆上,利箭带着嗡嗡铮鸣,脱弦飞射而出。
这名弓手的无心之举,瞬间影响了周边其他同样高度紧张的同袍,在一阵离弦的嗡嗡声中,弓手的阵列中升起了一波密密麻麻的箭矢,在高空中响起唰唰的划破空气声音。
“混蛋,号声未响,就胆敢放箭!”
完颜晏见到空中升起的一片箭矢,勃然大怒,一拳头砸马鞍上,嘴上的两撇老鼠须气的不停抖动。
“哪个贼鸟厮带头放箭?俺一定要砍了他!”
一旁骑在马上手持号角,双唇已经贴在号角下的号手瞬间凌乱了。
尼玛,谁这么不怕死,敢违抗军令!
“鞑子射箭了,当心!”
山海军阵列中传出一声声惊呼,得到提醒的鸟铳手们望着空中那一轮密密麻麻,如乌压压的蜂群般的密集箭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压低头盔,用鸟铳护住裸露在外的面门。
在一阵阵利箭破空的刷刷声中,数百支抛射的箭矢爬上最高点后,箭尾的动能消耗殆尽,箭镞重心下坠,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乌黑一片的从空中落进了鸟铳阵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