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一早,刘忻槐接到那个电话时,何斯嘉还在他的臂弯里睡得很沉。他没有起身,把头转向另一边,就开始说话:“嗯,我是。……是的。……好的,请把地址发到这个手机上。……好,我这就过去。……再见!”
他扶起她的头,抽出胳膊,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简单洗漱一下后,他从书桌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信封放在餐桌上,只来得及在睡着的人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就飞快地出了门。
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何斯嘉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人是不见了,唇上还残留他湿润温热的气息。
关于他有秘密瞒着她这一点,她觉得委屈,但并不害怕。几天以后她想起来这天的事,却只剩害怕和后悔,后悔自己在听到他电话铃声响起时为何要装睡,后悔自己在他独自出门时没有及时阻止他,哪怕跟他一起去也行啊。
然而这个早晨,她只是爬起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穿梭,感到了一种难言的孤寂。她把那个信封捏在手上,很容易就拆开了它。里面是一张信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很漂亮,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嗨,何斯嘉,你好,我是刘忻槐。好久不见。
8月的北京,天气应该很热了吧?你穿着黑色的性感长裙,在S大的园子里坐着,像个夏天的精灵一样,第一百零三次来到我梦里。
伦敦的夏天很凉爽,不过天老是阴着,要么就是下雨刮风,太阳它不怎么喜欢到这里上班。
今天是难得的一个晴天,KcL的校园里,绿树繁茂,鸟语花香,空气是透亮的,明媚的,就像我某次见到的你一样。那时,你在酒吧的聚光灯里唱歌,我看到你的脸就是这样。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你是明媚清晰的,印在我心里。但你脸上的悲伤让我望而却步,后来,我独自跑了出去,到后海的河边吹冷风。
现在想来,我太幼稚了。当时你为了别的男人伤心,我不过是想到这一点,徒自心烦意乱罢了。如果我能预见我会那么快就失去你,那晚我一定不会跑出去。我只恨不得早点与你相遇相识,早点把你绑在身边,绝不会浪费任何一分一秒。
前几天,我去了赫弗小镇,Alvin的家乡,你知道的。可惜他不在这里。
这本是你想去的地方,我替你去看看。当我看到那些宽敞的田园大道,一眼望不到头的绿山墙和青草原野,城堡里的玫瑰花园,我就想,不知道跟Alvin为你讲述的是不是一样的。
但我知道,这种安静的田园牧歌气质,在英国电影里曾多次展现,一定是你喜欢的。可惜你也不在这里。
这里远离城市和人群,美得古朴而没有烟火气,随处出没着野生小动物,远近可闻虫鸣。想来,你也是向往这样寂然的境界,喜欢探究真我,回归自身内在。偏偏你将来要做的工作,是跟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这是不是一种有趣的反差呢?
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决定给你写信。那个故事里,时间旅行者亨利肯定给他的妻子克莱尔写过很多信。书后面有一封绝笔信,每次读到,我都想哭。
我现在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故事。我也没有喜欢它,只是翻开这本书的每一页,仿佛上面写的全都是你。于是我把它当成了你。
因为想你,我看完了伊恩·麦克尤恩的所有着作,包括你最喜欢的《赎罪》《在切瑟尔海滩上》。你今天在朋友圈回复:“有人说,如果你很想要一样东西,就放它走。如果它回来找你,那么它永远都是你的。要是它没有回来,那么不用再等了,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你的。”
我本想告诉你,两个人走散了,真正爱你的人,总会想办法和你重逢,会不顾一切找到你。
所以,请你等我。我会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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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斯嘉仰了仰头,眼泪没有缩回去,还是迷了眼睛。
她注意到,结尾处的落款,是三年前的一个日期。那时候,她刚被S大录取,入学前一直在心理咨询中心实习。
信的下面有一串字母,是一个邮箱地址和登录名、密码。她搬出笔记本电脑,打开那个网站,尝试着输入,一下便打开了邮箱。
她惊呆了。邮箱里全都是这几年来他写给她的信。她翻了翻,又数了数,竟有一百七十多封,时间从分手以后,一直延续到这次在丽江重逢之前。
何斯嘉呆呆地坐了许久,没有点开来看信。她把信纸折好,装回了信封,然后拿出彩色的手工纸,在背面的白色部分写了几句话,一点一点开始折叠。
她折得很慢,很认真,折一下,又打开,反反复复,仿佛是在折叠自己的心。
一只纸鹤折好,栩栩如生,飞进了晶莹的玻璃罐子。
这一刻她决定,这些信她留着以后再看,一封一封地看,每看完一封信,就折一只纸鹤。如此,才算不辜负他苦苦相思的心意。
广州的研讨会迫在眉睫。周三上午,刘忻槐如愿以偿地带着何斯嘉,踏上了夏日流火的南国,入住到h大旁边的招待所。
前台的姑娘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条裙子,妆容也画得比平时细致,整个人活泼靓丽,跟平时大不一样。收拾客房的几个阿姨打趣她,问她是不是下班后要去相亲。她含笑不语,昂首站在柜台后,时不时望一眼门口,情不自禁将身姿站得更加挺拔。
是的,她在等人。等一个虚无缥缈、不一定什么时候会来又或者不会来的客人。他在5月中旬一个相似的周三第一次来到这里,6月中旬的同一天,他又来了。
他每次都是一个人,拖着一个很小的黑色皮箱,应该是来出差的。他耀眼的面容总是为这个大学旁边的小宾馆带来生气和光辉,眉眼和语调又是那么说不出的温柔,轻而易举地在年轻姑娘的心湖里投下影子。
前台姑娘跟这个年轻男客打过几次交道,好几次察觉到他隐藏在眉宇间的忧伤。她跟前台另一个小伙一起八卦,猜想这个悲伤的男人或许刚刚结束一段恋情,又或许有一个绝症去世的女友。小伙看着春心萌动的同伴,只管鼓动她:“别猜了,喜欢就上啊。”
“怎么可能?太失礼了。欣赏一下就好了。”前台姑娘羞怯地辟谣,面上却是容光焕发。无论如何,心的确是动了。她开始对他的到来抱有一种无谓的希冀。
她算了算时间,7月中旬的这个周三,他是不是也该来了?这天的隆重打扮,不就是为了给对方留下一个特别印象?
她的期待是符合常理的。9点刚过,男人拎着皮箱走进来,风尘仆仆,一如往常,像是把另一个世界带了进来。
他俊俏迷人的脸上挂着些汗珠,惹得她两眼发亮,夏装西服衬出紧致好看的身材,她一瞬间看得迷失走神,竟没有发现他手上的箱子比前两次大了一倍。
他抬起头,看向前台的人。姑娘迎接着他的目光,殷勤地问道:“欢迎光临!很荣幸为您服务。刘先生,你又过来开会了?还给你开上次那间房吗?”
出乎意料,他温柔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前台姑娘正要继续推荐,从男人身后闪出一个高挑出尘的女孩,冲她言笑晏晏:“麻烦了,有没有空间大一些的大床房?”说话间,两个人手牵到一起,并肩相偎,极其亲密。
前台姑娘愣住了。因为眼前的女孩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好看到她忍不住一直看着她。
有句话是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但这个女孩的美,恰好把皮相和气质结合得天衣无缝,美得竟是无可挑剔,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而且她的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东方美,是大气脱俗,清丽蕴藉的那一种,然而又复杂神秘,像一个能将人吞噬的旋涡。
见姑娘盯着自己出神,何斯嘉和刘忻槐相视一笑,并不催她。
前台姑娘不好意思地微微低头,看着电脑里的客房系统:“好的,请稍等。”
找了一遍,她压下心中丝丝苦涩,伪装上笑容:“有的,麻烦两位身份证给我。”
“谢谢。”刘忻槐将早就准备好的证件递了过去。
直到两个人在走廊里十指相扣地走远,姑娘看着那两个如胶似漆的背影,这才松了口气,缓下心神,叹了声“好险”。
房间里,两个人十分紧张地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墙壁、天花板和家具,连洗手间的细小角落都没放过,这才放心地收拾起来。
何斯嘉打开箱子,把带过来的两条裙子拿出来,用衣架撑着挂在衣帽架上。刘忻槐撑着手半躺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忙碌。
他的脸上,没有了以往那种刻意压制的相思忧愁,也完全消退了异乡水土不服的病状。他拍了拍身前床单,招呼着眼前人,满心欢喜安宁:“宝贝,过来。”
何斯嘉手上一顿,继续把刚拿起的衬衣挂好,撇了撇嘴,装作不乐意的样子挨着床边坐下,却是离他身前还远得很。
刘忻槐当然没有错过她的小表情和小动作,轻笑一声,捉着她的腰,轻而易举将她提到身前撂倒,翻身覆了上去。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两个人就这样扑倒在床,亲密交缠。何斯嘉早已习惯两个人亲密无间的交流,只是此刻不太合适,便咬着扑面而来的唇,嗫嚅道:“10点……不是要开会?”
“抱一会儿,5分钟。”他纠缠着唇间甜蜜的气息,果然约摸5分钟才停下来。
她流动的眼波里映着自己的影子,日常素淡的脸上泛起了些妍丽的色彩,别是一番娇羞。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又看,将头埋在怀中暗香飘忽的身体里,幽怨地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病了?就是舍不得跟你分开,每时每刻,不管去哪里,都想带上你,想跟你在一起。”
“我在呢。这不都陪你陪到这里了。”她抱着他的头,嘟囔着,眼底黯然。她清楚地触摸到他心里的那份不安,深知他们彼此都需要树立强大的信念感,才能抵抗即将在一个多月后到来的分离,才能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战胜那些可能出现的问题。
这天下午,当何斯嘉陪着刘忻槐在h大的礼堂里听讲座时,S大心理咨询中心的前台助理顾宁萱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方是个女的,说有事要找何斯嘉何医生。得知何斯嘉请假了,对方以咨询紧急问题为由,问顾宁萱要何斯嘉的手机号码。顾宁萱当然没给,只说了何医生这周六下午会来上班。
“也就是说,何医生这三天都不在是吗?”对方坚持求证,语气是颇为惋惜。
“嗯,应该是这样。”顾宁萱正欲推荐别的医生,对方“啪”就把电话挂了,一句多话都没有。
前一秒还是客气的,后一秒就无礼了,打电话的人态度反差这么大,着实让顾宁萱郁闷了一把。但电话打得多了,她早已习惯各种各样的人,很快就将这个电话忘在脑后。
打电话的女人把黑色听筒往明黄色的机子上一挂,飞快地离开了那条马路。这时节,公用电话亭已经很少见了,刚好疗养院门外五十米的路旁就有一个。
她去疗养院,走的是正常探视的程序,过程十分顺利。不过是打了个电话给张玲的妈妈,谎称是以前L大的同学,很挂念她,她妈妈就把张玲所在的疗养院信息告诉了她。
张玲还记得她,见到她时很平静,也没犯病。她试探着问了一下证据和笔记本的事,张玲表现得很茫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看那样子不像是假装的。
所以她放弃了,心想朱警官收到的新证据说不定只是镜花水月,蛛丝马迹,终究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而且当年的事,她都清楚,只不过是吵架时口头临时说的话而已,哪里会留下什么证据呢?
她放下心来,跟张玲像真正的老朋友一样聊起天。这几年,她们过得都极不容易。她改名换姓,跟学校里原本认识她的人一概断绝了关系,但媒体的痕迹仍在,档案里也留下了些东西,她心里的关卡一直都在。她想要变得强大,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再无视她、议论她。可是没有人帮她,她只能靠自己。
张玲也是,虽然换个地方毕了业,但是没法去工作,一年有四个月以上住在疗养院里。好在她是个富家女,没有经济压力,出了这件事后,父母只求她平安顺利过完这一生就谢天谢地了。
她说起了自己的工作,点点滴滴,还适当表达了她对张玲的羡慕,毕竟她不用自己去打拼,只是舒适地躲在这个十几平米的病房里就好。
张玲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许是有些紧张了,拿起画笔开始在画板上画画,偶尔看她一眼,或者附和几个字、几句话。
“你还是喜欢画画?挺好的。”她拿起旁边书桌上的画册,一页一页翻看着。她记得张玲是美术生,功底是不错的,本科时有一张画还获过全国奖项。
册子里全是人物写生,她看着好几张都觉得眼熟,想起来那是疗养院门口值班室的大爷,她打过照面。还有两个是收拾病房的清洁工阿姨,她进来时在走廊上见过。后面的人物,看年纪打扮都是医生、护士和护工一类的了。
她的手停在一张美丽的画像上。是的,美丽,跟这家疗养院气质完全不相符合的那种。那是一个很美的男人,她记得她在临湖别院见过他一次,他跟顾总喜欢的那个女人站在一起,好像是个大学老师。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抓住了答案,问起张玲画中人是谁。张玲明显高兴起来,跟她聊起那个只来上过三次课的英语家教老师。
从疗养院出来后,她就打了那个电话。没有找到人,但她并不是一无所获。G大外语学院官网的新闻报道里,有一条是关于G大和h大合作的,那张合照里就有他。下面甚至还有下一期研讨会的预告时间,而这场为期三天的研讨会就是从今天开始。
她在车上就查到这些。她很想知道,那个证据究竟是什么。不过等她见了朱警官,说不定就知道了。
车子停在一家派出所前。她下了车,朝着那个深蓝色的门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