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意将他们领到了的顶层。
霍奉卿之前是进过云知意的,却没上过这顶层来,今日一见才知竟别有洞天。
顶层并非寻常书房模样,更像个居高临下的观景亭。
四面墙上都开了巨大的“落地见月窗”,从每个窗望出去,都自成一景。
如今时值春末夏初,阳光和煦,春风温柔。东窗有晴光如轻纱斜入;南窗是望滢山的满目葱翠;北窗可见城中浮生,西窗遥遥俯瞰艳艳桃林。
室内只在避窗处分别摆放了一个大多宝阁和几个小书架,整个房中以填了棉质软物的地席铺满;中间摆着矮脚大方几,上有红泥小炉煨着咕嘟嘟冒白气的茶壶,旁边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与时令茶果。
五人围着矮脚大方几落座后,等候在此的婢女便捧上净手的温热巾子,再替他们分好茶。
云知意捂唇打了个呵欠,接过巾子,低声对婢女道:“你不必在这里照应了。若无旁的事,就去厨房催着些。”
“是,大小姐。”婢女应下,对四位客人辞礼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婢女离开后,云知意让大家随意自便,气氛顿时少了几分拘谨。
“云知意,你这可绝了!”薛如怀端起茶盏,不可思议地瞪眼笑嚷,“你们云氏管这叫?我等凡人瞧着这气派,都快赶上东郊报国寺的藏经阁了!”
邺城东郊的报国寺里有座七层高的藏经阁,算是邺城最显眼的建筑之一。
挨着云知意盘腿而坐的顾子璇也跟着调侃笑道:“知意啊知意,如今这宅子就你一个主人,却建这么大一座,你奢靡不奢靡?!”
云知意浅啜一口春茗,随口笑答:“我搬进来后只让人对各处做了修缮加固,并无改动新建。是造这宅子时就有的,而宅子是我先祖青山君建的。这‘奢靡’的大帽子我可不戴啊。”
昨夜没睡足,这使她的嗓音不同于平日。绵软轻沙,余音缓缓跌进满室通透晴光,如漂亮而柔软的羽毛悠悠划过人的耳廓。
顾子璇捂心,浮夸笑嚷道:“哎哟,要命了要命了!知意你这声音,听得我骨头发酥……唔!”
原来是云知意拿了一颗脆枣蜜饯,反手塞进了她的嘴里。
“诶,还挺好吃的,这是什么呀?”顾子璇笑嘻嘻咬着那颗脆枣蜜饯,偏头向云知意发问,并不记突然被堵嘴的仇。
云知意眉眼弯弯:“我姑姑们管这东西叫‘美人笑’。”
将新鲜蜜枣一分两半,却并不完全剖断,然后烘到完全脱水,密封储存起来。若要上桌时,厨房侍者们才将脆枣干取出,往每颗脆枣中间夹上蜜浆浸透的熟糯粉团。
“两片红中间一层糯白,像极了美人展颜笑露齿,”顾子璇笑得满不正经,“就像你这个小美人儿现在这样哦。”
“有的吃还堵不住你嘴?”云知意头疼地揉着眉心,笑得无奈,“你以往不是这样的。考完试就反常得像个轻浮浪荡子,什么毛病?”
薛如怀与陈琇纷纷露出会心的笑,只有霍奉卿不是太愉快。
他以端茶的动作稍作遮掩,悒悒不乐地瞟了对面两个挨在一处的笑闹不停姑娘,又想冷哼了。
薛如怀喝了口茶后,好奇发问:“这栋足足五层高。说真的,不违制吗?”
《大缙律》对各类建筑是有严格规制的,原州当然也比照执行。
邺城是原州府城,又地处国门北境,担负着防御外敌的职责,为避免阻挡军尉府了望哨的视线,近百年内新起的私家建筑很少有超过三层的。
顾子璇哈哈笑:“那你说,报国寺的七层藏经阁违制吗?”
薛如怀皱眉:“报国寺那能一样吗?都建成两百多年了,有那藏经阁的时候还没有如今的《大缙律》呢。”
云知意拿了块山楂糕咬了小口,漫不经心地笑道:“有这宅子的时候,连报国寺都没有。你再捋捋,违制吗?”
在场五人中数薛如怀史学最差。此刻连陈琇都反应过来了,他还在发懵。
顾子璇乐不可支地拍腿大笑:“薛如怀,昨日下午的史学你白考了吧?知意不都说了,这宅子是青山君建的啊!”
青山君云嗣远那个时代,世袭藩主在自家藩地上拥有绝对的军政治权,加之战乱频繁,远在王都的君主对边地藩臣的约束力甚微,藩主的私宅几乎是想修多高修多高,谁也管不了的。
“嗐,我这脑子!史上的事总是听过就忘。”薛如怀自嘲笑笑,拿了一块桃花酥来吃。
大家就着茶果点心说说笑笑着,一直沉默的霍奉卿忽然对云知意道:“霍奉安想找你借的几本书,你可以现在带我去取吗?”
“好啊。可你没说奉安要借什么书。”云知意放下茶盏。
“辞赋文采一类的,但他没说具体书目,”霍奉卿说得煞有介事,“我替他挑就是。”
“好,这类书在二楼,”云知意站起身来,对另外三人道,“你们先坐,我带他下去挑了书,很快就回来。”
*****
二楼的某间房内,十排书架林立其间。
云知意走到靠墙那一排,随手指指:“喏,这里全是文采辞赋一类了。我不太清楚奉安的学业进度,你自己替他选吧。”
霍奉卿目光灼灼地锁定她,轻挪长腿,一步步抵近。
“站这么近想做什么?”云知意笑瞪他,本能地退了两步,后背就贴在了书架上。
她先才说顾子璇一考完试就变得活像轻浮浪荡子,可与霍奉卿此刻的行为相比,顾子璇似乎小巫见大巫了。
霍奉卿勾唇,不答反问:“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连霍奉安都可以唤得这么亲近,偏叫我就连名带姓?”
“因为奉安温驯乖巧嘴又甜,每次见我都笑眯眯的,我自是疼他一些,”云知意挑衅笑睨他,“若你肯做‘奉卿小弟’,那我也疼你。”
“你想得到挺美,”霍奉卿低声轻笑,“我只肯做‘奉卿哥哥’。”
“哦,那没得谈了,往后还连名带姓叫你。”云知意抿笑,徐徐打量他。
他今日穿了湖蓝素锦春袍,内里是银线满绣如意纹腰带,外罩单层云雾绡,配色清爽又斯文雅正。
啧啧啧,好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假象。
云知意游移的目光半垂,不经意就落在了他的腰带上。
他上辈子为官后,若着常服,腰带多半都是这样式。她借酒行凶的那回,蛮劲一起,扯断的那根腰带就是银线满绣如意纹的。
想起自己前世那次胆大包天的罪行,云知意不由地心生羞耻,两颊慢慢就烫了起来。
“无端端脸红什么?”
她没敢立刻抬头,这使他浅浅轻轻的促狭笑音清晰入耳,在她心尖挠起一阵酥麻热流。
霎时间,气氛绮丽到令人心跳失序。
云知意拼命提醒自己:要克制。人,是可以克制自己的。
上辈子她和霍奉卿关系那样恶劣,她都忍不住偷偷馋他,这辈子都这样了,不馋是不可能的。
但她上辈子已经领教过“贪嘴”的后果。就贪了那么一次嘴,立刻被追命似地催着成亲,真叫人害怕。
如今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可万万不能这么早定下来成亲,否则将来一定会追悔莫及。
“霍奉卿,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再说话?”
“你若叫一声‘奉卿哥哥’,那我就离远点。”霍奉卿红着脸笑觑她。
*****
“那算了,你爱站哪儿站哪儿吧,”云知意做兴趣缺缺状,嗤之以鼻,“你不是要拿书?”
霍奉卿没好气地哼道:“我就是找个借口叫你出来单独说话,你会看不出来?”
“好吧。你要说什么?”她当然看出来了。
其实若霍奉卿不找这借口,她也会设法单独与他说说自己关于营救槐陵山中那些孩子的部署,毕竟两人有约定在先的。
霍奉卿的手指轻点住她眼下淡淡乌青,问得心疼:“你忙了一夜,是在安排槐陵的事?”
云知意笑着挥开他的手:“对,都妥了。宿家已召集两百人待命,也托了人脉与希夷山中的‘神巫一族’谈好借道之事,不日就能从松原的希夷山绕进槐陵北山。”
槐陵的北山实际是属于北国门上绵延近千里的山脉一段,邻近的原州、松原郡、临川城都以此山交界。
松原那头的希夷山与槐陵北山是有小径可通的,只是险峻而隐秘,又需穿过山中“神巫一族”的地盘,寻常人不敢轻易涉足。
霍奉卿稍稍心安,赞许颔首:“聪明。宿家是江湖人,又在隔壁松原郡,与原州哪一方势力都不牵扯。直接从松原进山奔赴槐陵,不经过邺城,不会引人注目、旁生枝节。”
“若撤退得够干净,不但去时不会发觉,走了也不留痕迹。”说起这事,云知意笑得有点小骄傲。
霍奉卿将她的笑靥尽收眼底,薄唇也随之高高扬起。“宿家能出动多少人?”
云知意答:“我只要他们派出两百人。”
霍奉卿笑容稍淡,摇摇头:“北山太深了,两百人进去漫无目的地搜寻一处秘密窝点,等于大海捞针。”
“我‘只要’宿家出两百人,不是我‘只有’两百人。宿家的人主要是扯幌子用,毕竟要扮做山匪,那就必须得有江湖人在其中,否则别人看着不像那么回事。”
云知意眯起眼,笑得神秘:“放心吧,我都已安排妥当,各方都已闻讯而动。若无意外,到五月初簪花宴之前,我在槐陵想办的事就该办完了。”
就连后续该如何安顿那些孩子,她也已做了部署。等到确定孩子们都安全,她就能安心领了“待用学士牌”,随陛下钦使走遍整个原州。
“听起来部署确实周全细致,”霍奉卿表达了认可后,立刻狐疑地端详她,“不过,你是动了哪路神兵?竟这么有把握。”
“咱们说好的,这盘明棋既是盟友也是对手。今日我将行动时间和路线都告知你,这是盟友的诚信,方便你为盛敬侑谋划应对之策;至于我动用了哪路神兵,这并不影响你谋局,你就不必知道了。”云知意眼神得意上瞟。
*****
霍奉卿低笑一声,倏地倾身近前,漂亮的薄唇停在离她的笑唇两指宽处。
两人的鞋尖与鞋尖已亲密相触。他躬身垂首,将她彻底笼罩在他清冽的气息之下。
两手虚虚置于她左右腰际,慢慢下移,最终寻到她的手掌,长指自动自发扣紧她的指缝,掌心相贴。
这动作既像禁锢,又像撒娇。云知意的胸臆间柔软泛甜,忍不住轻咬下唇,扭头看向窗外,笑容渐渐扩大。
两股气息于静谧中交驳纠缠,两种热度来回迭递,周围迅速升温,连窗外炽盛春阳都被波及,无辜地烫红了脸。
云知意眼观鼻、鼻关心,竭尽全力摈除脑中突生的种种杂念。“霍奉卿,使出美色来给我下套,这很不君子啊。”
“原来在你心里,我算‘美色’,受教了。”他微微颔首,眼波里藏着丝丝缕缕的满足笑纹。
“借用哪路神兵,你既不愿说,我就不打算再问。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请人到家里喝酒吃饭,连陈琇都有份,为什么不记得请我?”霍奉卿不豫地嗤鼻,“又为什么,顾子璇可以正大光明对你搂搂抱抱,我这个被你亲过的人却不能?”
“你这是两个问题,”云知意轻轻踢了踢他的鞋尖,捡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你若也变成小姑娘,那就可以随意搂搂抱抱。”
“太不公平了,”霍奉卿失望嗤鼻,薄唇旋即又勾出一个纵容浅弧,“既已问了两个问题,无三不成礼,我再问一个吧。”
云知意闷声甜笑:“说说看。”
“我现在,能亲你一下吗?”霍奉卿可以说是非常有礼貌了。
“唔,若是亲了,我照旧和之前一样不会认账的,”云知意笑得不怀好意,“那你岂不是又吃亏了?还是算了。”
霍奉卿俯身趋近,幽幽低叹:“亏就亏点吧。”
三月春正好,窗外有风过,夭夭桃花纷纷扬扬。
绚烂花瓣一下,一下,又一下,无休无止地吻上春风,荡开漫天恋恋不舍的馥郁蜜味。
等到云知意与霍奉卿一前一后返回顶层时,顾子璇、薛如怀与陈琇已喝完整整一壶茶了。
“你说‘很快就回来’,这可真快啊,”顾子璇瞅着云知意嫣红润泽的唇,意味深长地说反话,“你家婢女才来传话五次‘饭菜已备妥’,你们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