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之中,许不令带着几个女子,从官道上朝着滦河沿岸的唐家剑庄行进。
钟离玖玖正在睡美容觉,大半夜被拖起来还有点意见,骑着大红马吊在最后面,既不搭理许不令,也不搭理宁玉合。
不搭理宁玉合,主要还是钟离玖玖撞破了宁玉合见不得人的事儿,宁玉合却反过来威胁她,警告她若是敢乱说,就让许不令把她撵出去。
钟离玖玖还真怕宁玉合怂恿许不令把她往出撵,以她目前和许不令关系,许不令肯定会护短儿向着宁玉合,因此也只能忍气吞声,另谋打算。
宁玉合骑马走在许不令身侧,被钟离玖玖撞破了和许不令的事儿,她反而坦荡了些,一副‘我就是给徒弟吃白馒头,你奈我何’的模样。
至于为什么不把钟离玖玖听墙根儿的事儿告诉许不令,从而把钟离玖玖撵走,其中倒是有些说法。
宁玉合从钟离玖玖非要当她姐姐的话语中,明白了些东西——估计钟离玖玖这疯婆娘,改变主意不抢徒弟,改抢男人了。
在宁玉合心目中,钟离玖玖完全能干出这事儿,宁玉合自然是不乐意的。
但男女之情这事儿,和拜师不一样,许不令把钟离玖玖留在身边,恐怕也有其他心思。
宁玉合如今是许不令的小媳妇,也真心喜欢许不令,说坏话把其他女人往出撵,总是有善妒的嫌疑,思索再三,宁玉合还是打算先探清许不令的口风再说,免得到时候令儿纠结,反而觉得她麻烦无理取闹。
本来这些事儿应该白天的时候抽空说的,可听说唐家出了事儿,宁玉合也没心思去想了,快马加鞭赶往唐家,沿途和路上的江湖人打听着消息。
五个人走到一半的时候,便听到了传闻,祝六已经开始在唐家周边清除眼线,恐怕很快就要动手灭门了。
宁玉合心中焦急,怕祝六一个不留把唐家男女老少全灭了,只能换上了夜莺的漠北良驹,和许不令、满枝先行过去,钟离玖玖和夜莺在后面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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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腾之水往东疾驰入海,大雪封山,火把的晃动犹如满天繁星,散落在滦河沿岸。
“啊——”
“在哪里?……”
嘶吼和惨叫时而传出,唐家子弟顺着声音,在荒山雪岭中搜寻着敌人的踪迹,只是找到地方后,便只剩下一具一剑封喉的死尸,雪地上连脚印都没留下,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滦河在承德县西侧拐了个大急弯,弯心广袤地域三面环水,呈龙盘虎踞之势,被当地百姓称之为‘鹙窝滩’。如今位列‘四大剑学世家之首’‘天下十武魁之一’的幽州唐家,便扎根于此处,因此也被称做唐家剑庄。
往年江湖上很乱,各家势力一言不合打来打去的事儿很常见,幽州唐家没发家前,不上不下只能算个中等势力,为防被仇家直接带人包了饺子,才选在在这种险地安家落户,剑庄的入口处,还修建的有高墙箭楼,宛若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
不过这些防御设施,对付农民起义可能有点用处,遇上真正的江湖高手,也就等于围墙高一点儿,根本挡不住什么,想要防住武魁级别的仇家,还得看人。
唐家庄规模很大,高墙外有个小镇子,因为备受朝廷重视,常年走动下来,唐家也笼络了不少的江湖朋友,此时都赶到了镇子上,一副为唐家两肋插刀的架势。
不过能和唐家交际的江湖人,多半都不是什么义薄云天之辈,明知是剑圣祝六杀了过来,没有哪个江湖喽啰敢跑出去挡道,多半都是在酒肆客栈中做做样子。
而瞧不起唐家的江湖客就更多了,听到消息后就赶到了唐家剑庄外,虽然不敢对朝廷和唐家做什么,看戏还是可以的。
这样‘一方有难,八方围观’的场景,在江湖上也算独树一帜,可见唐家在江湖上的名声臭到了什么地步。
当然,唐家众人也没指望靠江湖杂鱼度过此次危机。既然投靠了朝廷,被江湖贼子报复,即便不用去求,朝廷也会施以援手;不然投靠朝廷的世家,被江湖贼子灭门,朝廷都不管,还有谁愿意报效朝廷。
此时偌大的唐家剑庄内,灯火通明,所有唐家子弟,无论老少皆腰悬佩剑,在庄园各处严防死守。
剑庄入口处,高墙后有个小广场,广场尽头也学着君山曹家,立了一块盘龙壁,下有演武台,算是给江湖人比武打擂的地方。
只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儿,能在陆家百尺崖、曹家盘龙台等地方打擂,那是名扬天下的好事,而在唐家门口打擂成名,必然被骂做朝廷走狗,所以这地方修建好后一直未曾用上。
广场后方,唐家的会客大厅内,正在摆着晚宴。
丫鬟穿行其中,也有歌女舞姬奏乐,但大厅中的气氛,显然活跃不起来。
当代武魁唐蛟,身着华服玉冠,佩剑放在手边,在主位上正襟危坐,目光一直盯着大门外那块盘龙影壁,思绪沉寂在往日的回忆之中。
未继任家主之前,唐蛟其实和祝六、陆百鸣一样,都是这片江湖上的年轻俊杰,崇尚一个‘侠’字,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家规家风,和历代祖宗一样,一点点累积着声望,所求的,无非是在江湖上更上一层楼而已。
但天赋这东西,是老天爷定的,而老天爷,并非那么公平公正。
唐蛟是唐家同辈子弟中最才华横溢的一个,强到二十出头,便在江湖上罕逢敌手。
但一条路走到顶端的时候,瞧见的风景永远让人绝望,就和科举考状元一样,千百万人中选前三甲,越往上走,遇到的天纵奇才越密集,有些人能优秀到让你瞧见后,觉得自己和树上的猴子没啥区别,差距大到让人连去论高低的心思都生不起。
唐蛟便是如此,年纪轻轻已经走到了武人的顶端,可同台较量的,却是新老两代的天之骄子,司徒岳烬、祝稠山、陈道子、陆百鸣……,这一个个名字,宛如一尊尊山岳挡立在面前,高到他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此生都没法追上脚步,没法和他们一样成为天下武人目中的焦点。
可人活一世,总是要去拼的。
正如淮南萧氏大管家花敬亭的评价,唐蛟习武很难入武魁之列,但混官场的话很有天赋。
唐蛟对朝堂的局势感知异常敏锐,在宋暨尚未登基时,便猜测先帝传位给尚武的宋暨,又打听到了宋暨不太喜欢‘侠以武犯禁’的江湖人,所以早早就开始在暗中走动,和朝廷联系上了。
如唐蛟所料,宋暨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剿江湖不服管制之辈,唐蛟趁此机会大献殷勤,协助朝廷拔除了幽州当地的所有障碍,一跃成为了现在位列榜首的江湖世家,把整个家族带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
唐蛟自认为没做错什么,报效朝廷、清剿叛逆之徒,本就是光明正大的事儿,放在史书上也没什么不对,要说错,那只能说错在他出身于江湖。
既然做了这些事儿,唐蛟便知道迟早会有被找上门来的一天,虽然江湖上已经众叛亲离,但至少他现在的靠山,比江湖大上太多,区区一个祝六,来了又能把他怎么样?
大厅之中,其他人的心情,和唐蛟差不多,有恃无恐。
唐九儿和唐煣两兄弟,很熟络的和在坐的几位前辈攀谈客套。
当年一起围剿过祝家的阴童,坐在宴席的右侧,和宋英并列。
与宋英的黑衣佩刀、器宇轩昂比起来,阴童看起来有点畸形,身高不过五尺的侏儒,却没有孩童那般的稚嫩,皮肤上满是褶皱,似是少了一身毛的马猴,穿着松垮垮的衣裳,光是看卖相便有些渗人。
不过在场众人,并没有因为阴童丑陋的外貌而显出鄙夷,阴童作为幽州崔氏的看家大将,以诡异难防着称,身手绝对不容忽视。当年给老剑圣祝稠山下锁龙蛊,便是阴童的手笔,除了他,没人走到祝稠山十步之内,还能活着出来。
暗杀宁玉合坏唐家大计的事儿,其实也是阴童带的人,不过这事儿唐家并不知晓。崔唐两家如今表面上关系不错,崔家不好推脱,才让阴童过来帮忙撑场面。
阴童为五大门阀之一的崔家办事,心底里是瞧不上唐家这种江湖世家的,此时心里还有些许不满,看向旁边的宋英:
“宋大人都到了场,还让老夫过来作甚,一个祝六再厉害,还能比您棋高一着?君山曹家,当年的名声可不比祝家小……”
宋英是曹家的长子,走的路数其实和唐蛟一模一样,不过曹家直接退了江湖,宋英又改了姓氏,才没有让曹家向唐家这般人人喊打。
宋英虽然也不是什么侠客君子,但和唐蛟不一样的是,他真走通的官场的路子,成了宋暨的心腹之一,可调动缉侦司狼卫、密谍,地位比唐蛟这半吊子高得多。
听见阴童带着几分嘲讽的话语,宋英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平淡道:
“阴老年纪大了,可能太久没出门,不知道如今江湖的险恶,出来见见世面也挺好。”
阴童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两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没有再接话。
毕竟大家都不是江湖人,得按照官场路数走,一言不合杀人泄愤的事儿,在朝堂上行不通。
宴席尽然有序的进行,外面的镇子上也灯火通明,不时有唐家的门徒跑回来,禀报说某某被杀,对方的人手和位置却没有一点下落。不过以被拔掉的眼线位置来看,距离越来越近了。
终于,在凌晨时分,外面唐家子弟都昏昏欲睡之时,唐家剑庄的高墙外,忽然响起了人群的嘈杂声,站在望楼上的唐家子弟,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急声道:
“家主,祝六来了……”
唐蛟脸色微微一沉,拿起身旁的长剑,冷声道:
“来了多少人?”
“一个!”
“一个?”
唐蛟一愣,环视大厅里诸多高手,略显疑惑:
“他一个人来送死不成?”
弟子讷讷无言。
宋英从情报得知打鹰楼高手倾巢而出来了幽州,厉寒生也在其中,不可能只来了一个人,当下抬手道:
“唐家主,你出去看看,周围必有埋伏,我迟些现身。”
唐蛟受封武魁,被人打上门,总不可能躲在宋英后面,当下也没有多说,一拂袖子,大步走出了厅堂……